长恨歌-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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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吃些水果再继续。这两个才像醒过来似的,注意到那两个被他们冷落的人。
长脚显出无聊的样子,还有些怅然若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王琦瑶则面带
微笑地给大家分水果,当她将果盘送给老克腊时,眼睛并不看他。过后,无论他
和她说什么,她嘴里回答,眼睛却看着别处,像是那里有着她更关心的事情。他
知道他使她不悦了,可非但没有扫兴,相反,兴致更加高涨起来。他甚至有些得
意地再接着找张永红的茬,开始了又一轮的舌战。他显得很欢悦,很活泼,机智
得要命,真叫人看傻了眼。而王琦瑶就是不看他,只看着手里的毛线活,脸上的
微笑始终不褪。长脚却没那么好耐心,吵着要走。一看,也已经十一点钟,张永
红便起了身。老克腊说:我和你们一起走吧!也一同出了门。三个人的脚步在楼
梯上杂沓了一阵子,又静了下来。王琦瑶走到灶间,准备洗碗,听见他们在窗下
后门口推自行车的动静。是谁找不到自行车钥匙了,找了一时又找到了,就听自
行车啪啪地开了锁,然后一个个驶出了后弄。王琦瑶望着水斗里满满的碗碟,一
时竟不知从何下手。她看着那脏碗碟站了一会儿,拉灭灯回到了房间。
其实老克腊同他们俩分手后,兀自在街上兜了个圈子,就又慢慢地向王琦瑶
家骑去。马路上几乎没有人,难得有一辆空旷的公共汽车亮堂堂地开过去。他听
着自己的自行车车条的嗞嗞声,心里的兴奋已经平息下来。这是一个淘气够了的
孩子,要回他的家去了,由于心满意足,而变得分外安静。他看着楼房在街道上
的暗影,还有梧桐枝的暗影,心里想着些无谓的事,渐渐接近了那条熟悉的弄堂,
看见弄堂深处的一盏电灯。野猫在他车轮下跳蹿过去,有着柔软的足音。他的自
行车无声地停在王琦瑶的后门口,然后摸出钥匙开了后门。上了楼,再摸出一把
钥匙开房门,却没开动。他将耳朵伏在门上,里面是用力屏住的寂静,王琦瑶将
门销上了。他停了停,再又蹑足下了楼,踅出后门。虽然吃了闭门羹,可他的心
情一点没坏,他对自己说:这可不怪我!就骑出了弄堂。他从弄口过街楼下骑过,
身影陡然出现在脚下,竟生起一股快乐。他放开一只车把,直起身子望望天空,
这才是静夜呢!他风一般地驶回自己的家,老远就认出自己那一扇老虎天窗,伏
在屋顶上,耳边似乎响起了一支老爵士乐的旋律,萨克斯吹奏的。
初三和初四,他没出门。坐在他的三层阁上听了两天的唱片,好像又回到了
几个月前的时光。唱针走在唱纹里的沙沙声,是在欢迎他回来,还有点惊宠的意
思。他很有耐心地用细刷子刷着唱片上的灰尘,将这些收藏又检阅了一番。一天
三顿饭他都是在家吃的,家里的饭菜呈现出久别重逢的味道,父母因他的在家流
露出孩子般的羞怯的欢喜,父子俩在饭桌上对酌时互相都有些躲着眼睛。没有朋
友来找他,说明他已有多么久不回家了。他仰天躺在床垫上,望着梁上方三角形
的屋顶,心里依然平静。不是那种万事俱结的平静,而是含着些期待,却又不知
期待什么。小孩子在窗下零零落落地放着炮仗,还有邻人们送客迎客的寒暄声声。
这才是过年呢!亲是亲,客是客的。初五初六他也是在家过的,父母都上班
了,鞭炮声也稀疏了,弄堂里安静下来,又是平常的日子。因这平常的日子是经
年节理顺了的,所以显得更能沉得住气些,有些既往不咎,从头来起的决心。初
七是个星期天,春节的余波便又回荡了一下,激起些小小的涟漪。他决定出门了。
他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在马路上行驶。有一些商店开着,有一些商店关着,是因
为补休年假。地砖缝里残留着一些未扫尽的炮仗的碎纸,树枝上挂着一只飞上天
又炸破了的气球。他看见了前边的平安里的过街楼,有阳光照在上面,记录落成
年代的水泥字样已经脱落,看上去无精打采。楼下的弄口灰拓拓的,也是打不起
精神。他的自行车从平安里前面滑了过去,是有意要试试自己的不讲道理。他加
快了骑速,还微微地摇摆身子,看上去不大像老克腊,倒像是现代青年,一往无
前的姿态。
再过几日,学校假期就结束了,他上了班,早出晚归,时间是排满的。他天
天睡得早,心里很安宁。这时候,即便是老虎天窗外的黑瓦屋顶,也可看出一些
春意了。那瓦缝里的杂草,虽然是无名无姓,却也茂盛起来。阳光是暖调子的,
潮润了一些。还有就是鸟的啁啾,调门丰富了许多,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早晨起
来,会想一想:今天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连涉世顶深,顶老练的人,也难免这
样的无名希望。这就是春天的好处了,每个人都无端地向往尽善尽美,心情也变
得轻松。这一个星期天,他终于去了王琦瑶家。走进后弄,他忽有些茫然,甚至
想:这是个什么地方?他曾经来过吗?可他轻车熟路地就停在了王琦瑶的后门口,
径直上了楼梯。房门关着,他先敲门,没人应,就摸出钥匙去开门,没对上锁孔,
门却开了。房间里拉着窗帘,近中午的阳光还是透了进来,是模模糊糊的光,掺
着香烟的氤氲。床上还铺着被子,王琦瑶穿了睡衣,起来开门又坐回到床上。他
说:生病了吗?没有回答。他走近去,想安慰她,却看见她枕头上染发水的污迹,
情绪更低落了。房间里有一股隔宿的腐气,也是叫人意气消沉。他说了声〃空气
不好〃,就走开去开窗,撩起窗帘时,有阳光刺了他的眼睛。他打起精神又说:
该烧午饭了。不料这句话有了回音,王琦瑶幽然答道:你一直要请我吃饭,今天
请好不好?这话就好像将他的军,其实彼此都明白这请吃饭的含义,却总是一个
要一个不要。时过境迁,换了位置,还是一个要一个不要。他将脸对着窗帘站了
一会儿,转身出了房间。
13。碧落黄泉王安忆
前边说过长脚是个夜神仙,不过子夜不回巢的。曾经有一晚,他结束了一段
夜生活,看看时间还早,又余兴未休,骑车走过平安里,不知不觉就弯了进去。
见王琦瑶那扇窗亮着,以为那里一定聚着人,度着快乐的时光,心里便激动
起来,赶紧朝后弄骑去。这时,他看见后门口正停下一辆自行车,原来是老克腊,
他正要叫,却见老克腊径直开了后门进去,门轻轻地关上了。长脚想:他怎么会
有这后门的钥匙?虽然生性单纯,但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没有叫门,而是退出
了后弄。走过前弄时,再往上看一眼,见那窗户上的灯光已暗了。长脚低头看看
表,是十二点整。平安里已没有一点灯光,房屋在夜幕上剪出崎岖的影的边缘。
这夜晚有一点怪异,连深谙这城市夜生活的长脚,也感到了神秘叵测,心里受到
压力,还有一些骚乱。楼房上空狭窄的夜幕,散布着一些鬼魅似的,还有着一些
谶语似的夜声。长脚感到了这城市的陌生和恍惚。红绿灯在没有车辆行人的十字
街头明暗交替,也是暗中受操纵的。难得有个赶路人,更是人怕人,赶紧走开算
数。长脚觉得这夜晚就像一张网,而他就是网里的鱼,怎么游也游不出去的。这
是有点类似于梦魇的印象,不过长脚是个没记性,早晨醒来便烟消云散,下一个
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可亲可爱,朋友们在一起多么好,霓虹灯都是会歌舞的。
说起来,那也是春节前的事了,大年初二这一天,他们聚在王琦瑶家,光顾
着观赏老克腊和张永红打嘴仗,长脚甚至都没想起来那一回事。这一个春节,长
脚过得也不容易,年初二在一起吃的饭,年初三他就不见了。人们都知道长脚是
去香港同他的表兄弟见面,张永红还等待他给自己买香港最流行的时装。实际上
呢?长脚正冒着寒风,坐在人家的三轮卡车斗里,去洪泽湖贩水产。身上裹一件
工厂发的棉大衣,手插在袖筒里。公路上的车都是抢道的,只见碗口粗的灯光扫
来扫去,粗暴地打着蜷在车斗里的夜行人。满耳是卡车的发动机声,夹杂着尖厉
的喇叭,路边不时出现翻倒的车辆,边上站着面无表情的人。这真是另一个世界,
天是偌大一个天,地是偌大一个地,人是天地间的小爬虫,一脚就可踩死的。人
在此种境遇里,是很容易产生亡命的思想,一下子就失去了做人的目标似的。贩
水产的生意是有大风险的,前途未卜,长脚把他最后一笔钱押在这上面了。这几
乎是破釜沉舟的,倘若失了手,他再怎么回上海去见他的朋友们,还有张永红呢?
这时候,上海正盛传着他的香港之行。你知道,事情就怕传,一传十,十传
百,不走样也走样。人们说长脚这一去不会回来了,他的表兄弟为他办了移民手
续。也有说他是去正式接受遗产,就算回来,也今人非昔人了。张永红便有些不
安,心里暗暗算着他离开的日子。她不由想到自己的年纪,早该是婚嫁之龄。近
一年来,自己也渐渐地专注于这个人,这也是惟一的人选了。她想着自己的归宿,
就越发惦念长脚。他一去数日也没个消息,谣言则满天飞,她真有点坐不住了。
这一日,她想去王琦瑶家散散心,刚到王琦瑶后门,却见老克腊从里面出来,
就问:王琦瑶不在家吗?老克腊不置可否,反问她有没有事情,要不要一起去吃
饭。
张永红想:到哪里散心不是散心?便掉头跟他去了。两人也没走远,就进了
隔壁弄堂里的〃夜上海〃,找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很僻静的。张永红原想着老克
腊会问起长脚,自己该如何回答,不料他并不提起。心里就有些感激,又有些不
服,好像被他让了一步棋的感觉,就有意地说起长脚。说他到了香港忙昏了头,
只来了一张明信片什么的。老克腊听了说:长脚去了香港吗?张永红这才发现他
其实不知道这事,心里便怪自己多事,有些尴尬。老克腊却不察觉,与她商量着
点什么菜。正谈着,有一个人绕过一张张的桌子朝他们走来,停在面前,一抬头,
见是王琦瑶。她梳洗一新,化了淡妆,头发在脑后盘紧,穿一件豆绿色的高弹棉
薄棉袄,显得格外年轻。她笑盈盈地说:真巧啊!怎么在这里遇上你们俩。张永
红虽是不明白什么,可也觉得了不对劲,心里打着鼓。老克腊却几乎支持不住,
脸变了色,停了一下说:坐吧!王琦瑶说:我不打扰你们。说罢便坐到对面角落,
靠窗的单人小桌前坐下,又转过脸向他俩微笑一下。这样,他们这三人就坐了两
张桌子,渐渐地来了客人,将他们之间的几张空桌坐满了,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可这有什么用?彼此的眼睛里其实谁都没有,只有对面的那桌子上的人,一
举一动都逃不过去的。
这顿饭不知怎么过去的,吃的不知是什么,说的不知是什么,店堂里的那些
人,也不知是在做什么。终于走出〃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