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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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
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
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
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
“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
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
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
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
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
宣。每有入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
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
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
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
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
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
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
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
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
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
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拍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
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晦明风雨,可以
远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
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
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
便有意外昧.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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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
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
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
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
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
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
不堪回首矣!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尽可怜”者乎!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
必罚酒五厅。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
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
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
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
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
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
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
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
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
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
“花影能如入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
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三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
冷饮,殊无意昧。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
众议末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
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
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串罐柄,去
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
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
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
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
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
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
将颓,余思粥,但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
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
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
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
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
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遍圆
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
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
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
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姜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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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横,留*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
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偶可遮拦饰
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
皆有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
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卷三 坎坷记愁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
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
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
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
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余虽居
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
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
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
仍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
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
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
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
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罕亭转述于余,密札致
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
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
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容,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
随待。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
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
归时,自行打算可也。”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
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
瞩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
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
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
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
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
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
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
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
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
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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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
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
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
归而呜咽,谓余口:“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
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雨其后悔,莫若无
成。”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