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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地板上的母亲-第64章

小说: 地板上的母亲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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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这一育儿宝典我闻之太迟,如若早知道有这妙招儿,我也许不会在凌晨时分抱着星星遛大街了。哪儿是遛大街啊!即便是下雨,脖子里夹着伞把儿,双臂一高一低托牢了这心肝宝贝,也得悠着晃着旋转着,自哼自唱伴奏着!街心绿篱里那一行被雨水镀亮的剑麻,看着这对两脚生物更深夜静还在路灯下舞得如醉如痴,肯定会不止一次发出善意的讪笑…… 
即使时光倒流,我这颗柔软溺爱的心,能容我下手拧他吗? 
人说自古至今,教育孩子罪不可赎的过失就是溺爱。所以恶语相伤,所以痛加笞挞,所以天下父母见不得人的种种自私和虚荣都有了在孩子身上宣泄的理由。 
……轰隆隆响着的推土机下面,烙印着一个春光骀荡的日子:繁花翕动的梅树,吐放着凉爽的香气,树影投在地上,如同神灵笑眯眯的眉眼,勾引那孩子弯下小小的身子,想要把它们捏起来…… 
十年过去,又一个阳光普照的冬日,这个已经承受过刀伤剪痕的孩子,站在荒芜的沙岛上,再次与心心相印的自然一起飘起来,用心灵之眼认读出生命源属的那份“真”。我相信,那一刻,他肯定把小时候渴望捡起来的梅树影子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我怎么忍心动用无情的刀剪呢?动用行尸走肉们的鼠目寸光打造而成的刀剪?亲爱的孩子啊,让我们手拉着手,走遍这世间的大街小巷,一路拾荒也好,沿街卖唱也好,只要相互痛惜,总有一天,就会毫不费力地捡起梅树的影子,捡起我们心灵快乐的无价之宝。 
十个数字变幻为无数个多孔的肉质胎盘,孵化、衍生、传递着无穷无尽的欲望…… 
无限伸展的指尖 
从摇把到转盘再到数码键,话语乘上光缆的索道,将人类社会勾连成一个信息联动体,从0到9,10个数字变幻为无数个多孔的肉质胎盘,孵化、衍生、传递着无穷无尽的欲望,如同缤纷的礼花,遮蔽了清寂的星空。 
人类曾经惯于耕织和采摘的指尖,自从与神奇的数码联姻,就在无限伸展和膨化中神通广大、无孔不入起来。通过物流翻动钱币,通过权力更替搅动社会,各色人际关系在欲望膨化的指尖下无可幸免地成为可以反复使用、并在使用中不断增值或贬值的无形“资源”。 
你看那个摇椅上的男人,秃顶凸肚,丑陋的媚笑把他的脸挤成一挂油光闪亮的猪大肠。整整一个下午,他都用肥短的拇指和食指交替按键,由大到小,由高到低,盘绕着他的金关系、银关系、铜关系依次被数码击中。大把钱币从这个账转向那个账号,他甚至能听见它们在数钱机上哗啦啦流响的声音,多么绝妙,多么悦耳!当夕辉把双层钢化玻璃窗抹成血红色,这蠢货终于击败了学富五车却按不出一个有用数码的对手,将一桩交易搞掂。他扔下手机,宽衣解带,吹着口哨走进冲浪加按摩的洗浴间…… 
再看这位星级宾馆套间里的妙龄美人儿,明眸皓齿,魔鬼身材,象牙色的脖颈比天鹅优雅,半透明的耳垂下是一双月牙形嵌有 
钻石的玉坠儿。她移动脚步,款款身影穿行在霸王棕、旅人蕉、椰树和兰草之间,悠闲地观赏着热带鱼,一方小不盈握的粉色手机被她交替着从左耳换到右耳,潺潺水声伴和着娇媚的话语,正不知酥软着何方神圣!她除了青春貌美看似一无所有,手中那块数码键却使得她天女散花神通广大,要云云到,要雨雨来,钓丝抛垂处,钩钩不落空…… 
资财分配再分配,权势批发再批发,在人类无限伸展的指尖下,尘世上的一切都难逃数码结成的弥天大网! 
富人、穷人,强盗、侠客,正人君子、无耻小人,大伙儿一起拼命编织吧,让我们抓紧着了魔的数码,共同瓜分爹妈姊妹、公婆岳丈、亲戚朋友、同学战友、七姑八姨,还有贴上去、粘上去、靠上去、巴结上去的一切权位化、货币化的人际“资源”,挣他个黑白颠倒乾坤翻转,到头来孰胜孰败,等着瞧吧! 
无痛无怨的墨痕,偶尔浮上心头,成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底色。 
雨中的落叶 
堵车,我被困在站牌下,有暇低头看见了一地落叶。碎雨零零星星地筛进灯光里,和梧桐叶一起飘飘坠落。路灯和霓虹灯交织的光芒恍惚迷离,让人感到陌生而不真实。叶子一片接一片在地上层叠,暖冬少霜,它们并没有干枯,黄润的生命依然逗留,被雨水浸得斑斓,成为一幅风无法吹卷的画,凄清,冷艳,幽深。 
我久久地站在那儿,心思漫卷。 
转瞬,来这个城市已经二十年了。承载着时轻时重的生命,拖曳着与日俱增的往事,和所有人一样,我走得并不轻松。开始在大机关当小 
公务员,为了不违反纪律,二十九岁的我,听话地拿掉怀了两个多月的孩子。一年之后,儿子出生,日子几乎全都浸泡在婚姻绝望的泪水里……柔肠寸断啊,可那些让我的身心饱受蹂躏的细节,一点一点被岁月冲淡,只剩下无痛无怨的墨痕,偶尔浮上心头,成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底色。 
那时还没有清洁工,偌大的机关院划分成块,由各科室清扫。秋深时节,每天早上挥动大扫帚,掠过潮湿生苔的地面儿,把满地落叶扫成堆,装筐拉走,是日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主持机关工作的是一位扛过枪的老干部,当时正为重用知识分子满腹牢骚,每次开会都是夹枪带棒的。可只要一拿起扫帚,他就慈眉善目起来,呼啦呼啦,都扫得兢兢业业。微尘荡起,晨阳照来,一副和光同尘的模样,活脱一尊弥勒佛。 
还有一片布满落叶的地面,留存在我后来工作过的一个单位里。单位里的头儿嘴硬心软,出名的倔。他的那间办公室坐西朝东,正对着太阳底下种有六棵大杨树的院子。头儿的腿有残疾,他自己不能扫地,每天早晨坐在办公室门口儿,看着我们鱼贯而来,争抢扫帚扫院子。我在那里四五年,除了外出公事,从来没看见他哪天去晚过。杨树上有几个鸟巢,春天孵小鸟儿的时候,会把我孤凄无助的目光引向翕动的绿叶,引向白云安闲的天空。一个人带着生病的孩子艰难度日,是那位老人给了我亲人一样的呵护与安慰…… 
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在这个细雨回风的站牌下,那些扫落叶的早晨,凫过沉淀的痛苦与烟化的平庸,来到眼前,养心滋肺的斑斓,正如这雨中的落叶。 
人掉进惯常的平淡里,连热水澡和席梦思也失去了渴盼中的魅力。 
在汽车里迷失方向 
乘上两点钟的汽车,一边想像着三个小时后就能到家,扔下手提包,踢掉皮鞋,痛痛快快冲个热水澡,然后往宽阔的席梦思上一躺,浑身的疲累化为惬意,顺指尖流散,这念想熨过心头儿,快意而欢畅。 
压着点儿出了车站,转个弯儿,那汽车就变成了马车。一半座位还空着呢,出城怕是得一会儿工夫。能趁此机会儿在这个街道纵横、高楼林立的大都市里兜兜风,也不失为一种意外之获吧。我用短短几分钟,就平复了想早点到家的念头儿,使劲儿搓了搓脸,打起精神看街景。 
金水河,紫荆山,未来大道,草坪上精致的雕塑,风中的柳树,千篇一律在街区往还的匆匆人流,漂漂游游把我送入梦乡…… 
汽车陡地转个弯儿,忽悠一下把我颠醒,太阳怎么到北边去了呢?街道陌生而新鲜!七里河改了流向,两岸店铺仿佛浸泡在异域的阳光里,被异域的人占用, 
高尔夫球场也来个一百八十度,从城区那一边挪移到了这一边!正街,斜街,丁字口,司机转动方向盘避开交警,一路捡拾着零星乘客,恍惚中认不出此系何方。我眯起眼慢慢猜想,前面会是西安的古楼呢,还是太原的迎泽大道?没准过会儿还能转出京都东四十条来!挺直身子细细辨认,一街两行的商家招牌越发让人眼花缭乱,这到底是哪儿的咖啡店呢?一色的格局,一色的门脸,一色冰冷而庄严的花岗石台面,并且都叫着“上岛”的芳名…… 
汽车终于爬上 
高速公路了,就在它盘旋加速的一刹那,一切都侧转身回归到原来的位置:老太阳偏西,高尔夫球场在东,眼里的新奇之光瞬间熄灭,人随即掉进惯常的平淡里,连热水澡和席梦思也失去了渴盼中的魅力。 
唯有这一个“悟”字,分出了生命过程的深浅优劣。 
搓洗衣物的快乐 
无论站着、蹲着还是坐着,无论过手的是井水、河水还是泉水,只要你心情恬淡平和,没有被某种不情愿和被耽搁的念头弄得不耐烦儿,搓洗衣物就会让你尝受到一种感与悟的快乐。 
我们语言中的“感悟”、“体悟”,真是妙不可言:它们是人类精神花园里的两丛最值得珍贵的花木,人经由它们,不但可以呼吸到世间万物的清芬,心有灵犀的瞬间,人还能穿越它们如泉涌动的门廊,走进发明与发现的领地……“感”和“体”并不高深,就是人的物理生命行走江湖时对世界的触摸与碰撞。唯有这一个“悟”字,分出了生命过程的深浅优劣。简言之,“感”是泥土大地,“悟”就是生命在大地上生长的形态。 
用双手搓洗衣物,是一种人人都可享有的“感”。比之身体的其他部位,这种双手的“搓、揉、拧、投”,给人的“感”更强、更深、更细微,联结人的物质生命和精神生命,这种“感”,如同瓜果与枝条间的蒂,如同胎儿悬挂于母体的脐。 
不识字的村妇,遇到无可排解的忧愤,端一盆脏衣服去水边揉洗,会得到最快捷最彻底的释放与抚慰。而一个头脑昏昏、疲劳乏累的脑力劳动者,如能放下手头的一团乱麻,泡几件衣服慢慢去搓洗,更会有妙不可言的收获:当你团起衣物揉、搦、摁、又挤又压,湿漉漉的感觉饱胀了掌心,是一种对无处抓挠的空虚的充填;当滑动的水流呲呲从织物的网眼里飙出来,舔吮着手指间饥饿的皮肤,是一种雨丝风片的精美餐饮;当你打肥皂、搓领口儿、投放、捞起的时候,水和衣物摩擦着永不疲倦的敏感的指尖,信息的小鱼儿更会源源不断地经过双臂涌向心间,转化为信息束的脉冲,一波波传向大脑,仿佛雨脚扫过,脑海里被机械操控得僵死的神经元激活了,人与人之间肉欲相搏造成的短路被修复,心底深处沉睡的活力被唤醒,童贞无染的灵魂之眼明亮亮地睁开了,感与悟相交通,枯竭多日的灵感来了…… 
身体和心灵解除了社会动物拔高自己的矫饰和防卫他人的伪装,恢复了本真的模样。 
现实中止的间歇…… 
现实中止的间歇必在静夜,在梦与梦之间。房间里有邻家灯火的幽幽反光,或是星月的天然清辉。人睁着眼睛,清晰无比地注视着白天发生的事情,远的,近的,别人的,自己的……片片流凌在身边浮过,你枕着交叠的双手一动不动,却又分明在触摸,触摸它们别样的肌质与纹理。没有强光的特写,你的身体和心灵解除了社会动物拔高自己的矫饰和防卫他人的伪装,恢复了本真的模样。 
像一棵水草,随着自然的波动飘摇舒展,又像一只动物,安静于自己的皮毛之中,蓦然回首,你会惊奇地发现,光的灰烬和物的尘埃被回荡于亿万年虚空之中的风吹尽,世间凡常的细节渐次显现,显现出谷粒和鸟蛋的形貌,也可以说,它们本身就是谷粒和鸟蛋……就在这谷粒和鸟蛋凸显的那一刻,现实被拱断,人掉进了中止的间歇里,某种心灵之物勃动着悄然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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