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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爱情三部曲(雾雨电)-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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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不爱的妻子,自己不认识的孩子,你有年老的父亲母亲……这些我都知道。你还有什么呢?〃

    〃怎么他已经结过婚了?〃吴仁民惊讶地说,〃我们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他没有结过婚。〃

    周如水受了这一顿抢白,气得说不出话,又不好对他们发作,便发呆地望着他们。

    〃这就是他的复杂的问题了,〃陈真点头说,〃他的朋友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我在日本和他同住过半年,他的家信我都看过。〃歇了歇,他又对周如水说,〃其实这丝毫不成问题。实际上你差不多跟家庭脱离了关系。你在外面爱上了一个女人或者和她同居或者结婚,没有一个人来干涉你。〃

    〃只是我良心上怎样过得去?〃周如水现出痛苦的样子,这时候他好像把自己当作了一个伟大的牺牲者。

    〃良心?什么良心?〃吴仁民坐在椅子上笑起来,〃这跟良心有什么关系?你自己爱上一个女人同她结婚,这是很自然的事。家里的妻子是父母替你娶的,那不是你的妻子,那是他们的媳妇,让他们去管吧。〃

    〃这样岂不会使父母难堪吗?岂不是从此跟家庭完全断绝了关系,永远不能够回家再见父母一面吗?这太残忍了。〃周如水悲痛地说。

    〃那么就索性离婚吧,〃陈真用了近乎残酷的语气说,好像丝毫不同情他似的。〃你能够离婚倒也算你一生第一次做了一件痛快的事。〃

    〃离婚?〃周如水不懂似地念着。这两个字像鞭子似地打在他的头上,他用手抚着前额,现出惊恐的样子。这两个字太可怕了,是靠着良心生活的他所不能够忍受的。他忽然惊惧地叫道:〃不能,这是良心所不允许的。不但不能够实行,而且连提也不行,提出来,第一我的父母就会受到很大的打击,这会使他们伤心。我还有良心,这样的事我不能够做。〃

    陈真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对于借良心做护符的周如水起了反感。他的眼里发出强烈的光,透过眼镜刺在周如水的脸上,刺得周如水的脸发痛。他说:〃良心。去吧,我不要良心。

    我正要使那班人,使一切的人会因为自己的过错受到惩罚。不管犯错误的是父母或是别人,都该受到惩罚……把一个人生下来,在他前面安放了希望,用这个来引诱他,在他快要达到的时候却把希望拿走了,另外给他造就一个牢狱,把他关在那里面,使他没有青春,没有幸福,使他的生活成为长期的受苦。把儿女当作自己的玩物由自己任意处置,这样的父母是应该受惩罚的。我们正应该使他们为自己所做的事后悔。

    然而你,你却以为应该为他们牺牲一切,你却躲在良心的盾下放弃了你对社会对人类的责任。你真是个懦夫。〃他后面的话说得非常快,周如水和吴仁民两人都听不清楚,不过他们知道他动了气。他容易动气,大概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又会安静下来。所以大家也不去管他。他们即使不赞成他的话也不去驳他。这时他说完话,便又默然了,脸红着,样子很苦恼。

    这些话太可怕了,在周如水的耳里听来是很荒谬的。要是说话的是别人,他一定会跟他争辩。然而年轻的陈真坐在他的面前喘气。这个人和他一样也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却不是为了少数人,是为了大众。而且更超过他的是这个人整日劳苦地工作,从事社会运动,以致得了肺病,病虽然轻,但是他在得了病以后反而工作得更勤苦。别人劝他休息,他却只说:〃因为我活着的时间不久了,所以不得不加劲地工作。〃如果不是一种更大的爱在鼓舞他,他能够贡献这样大的牺牲吗?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周如水无论如何是不能够拿〃没有良心〃的话来责备的。他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答覆陈真。他只是茫然望着这个人的脸。

    过了一些难堪的宁静的时候。

    〃你究竟怎样办?〃吴仁民追逼似地问。

    〃让我再仔细思索一下,〃周如水沉吟地说,〃我想我应该决定一个计划。如果我决定不管家庭,我自然要找一个女子,我的确需要结婚。不过我又想回家去,那么一切计划都谈不到了。〃他的声音里带了忧郁,他似乎也害怕回家去。

    〃你回家去又打算怎么办?到乡下去做改良农村的工作吗?〃吴仁民关心地望着他。

    〃我本来有这个意思,我想回到自己比较熟悉的乡村去,办一些改良的事业。先从一个小的乡村做起,然后再扩充到几个乡村。办农场,办学校,办合作社,办民团,因为那些乡里常常有土匪,民团也是需要的……〃〃这也很好,不过我怕你一个人去做有困难,〃吴仁民点头说。

    周如水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忧郁了,他平日很少是这样忧郁的。他焦虑地说:〃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把这个意思写信告诉父亲,他就写信来骂我说:你读了这许多年的书,怎么居然弄昏了头脑想起归农来了?你快不要再提归农的话。几个月以前有两个首都农业专门学校毕业回来的学生跑到乡下去,住不到两个月就被人捉将官里去,说他们是共产党,把他们砍了头。你要回来就快息了归农的念头吧。这样看来,即使回家去,土还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那么你怎么办呢?〃吴仁民的眼光就在他的脸上盘旋,使他无法逃避。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他茫然回答道。

    〃我说就不要回去吧。〃吴仁民直截了当地说。

    周如水现出为难的样子说:〃不回去,良心上又好像过不去。两个月以前我还在东京的时候,父亲接连来了两封信要我马上回去,说八九年没有看见我,不知道人怎么样了,很想看到我。他以为我在外面读了八九年的书,又在外国大学毕了业,很可以回省去做官了。〃

    〃做官?我看你的性情决不适宜于做官,〃吴仁民插嘴说。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很踌躇。做官,我不愿意;归农,又不能够。回家去什么事也不能够做。〃他说着,心里很焦虑,他也想不出一个两全的办法。

    〃那么不回去好了。〃

    周如水并不注意吴仁民的话,只顾自己说下去:〃我想了好久,总想不到一个办法。有时我竟然想不顾一切跑回家去,虽然明知道我回去于家人、于我自己实际上并无多大好处,我觉得要这样良心才得安宁。〃

    〃其实照我看来你没有必须回家的理由。〃

    〃你还不明白……父亲年纪大了,近年来他的生意又完全失败,家里生活也不宽裕,父亲很希望我回去帮助家庭……而且我有许多亲戚,真正苦得很……大部分是寡妇……我应该设法帮助她们,我如果不回去,她们怎么办呢?〃

    〃你回去又有什么办法?〃吴仁民怀疑地侧着头问,表示不相信他的话。周如水回答不出来了。实际上他是没有一点办法的。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良心〃两个字,究竟良心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人把他所谓的良心仔细地分析给他看,他也会失笑的。

    吴仁民觉得再和周如水讲下去,只是浪费精神,便压住怒气,淡淡地对他说:〃好,你回去好了,我赞成你回去,最好早一点动身。〃

    周如水不知道吴仁民说的是反面的话。他以为吴仁民真的主张他回家去。他听见别人赞成他回家,他自己倒又踌躇起来了。先前他觉得非回家不可,这时候却觉得回家去是太不行了。尤其是抛撇了他所喜欢的张若兰回家去,和他的丑陋的妻子过无爱的生活,这思想是他所不能够忍受的。他惋惜地说:〃我回到家里恐怕就没有机会再出来。而且我的计划,我的志愿,都无法实现了。还有她……〃说到这里他马上住了口。

    吴仁民也不去注意这个〃她〃字究竟指谁,因为在口语里他分辨不出周如水说的是〃他〃字或〃她〃字。他只是讥笑地说:〃你不是在说牺牲,说良心上的安慰吗?还顾得这些小事情?〃

    周如水不说话,心里很难受。

    〃你到这里来,写了多少字?〃吴仁民觉得无话可说,忽然想起这件事就问道,同时他也想换个话题和周如水谈点别的事情。

    〃原稿纸不到两页,算起来不过六百字,〃周如水淡淡地回答道。

    〃怎么这样少?这个地方很宜于写作。〃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谁知刚刚到这里,就遇见了她,〃说着,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那么我劝你还是放弃了回家的念头吧,同她结婚好了。

    我看你已经入迷了。〃吴仁民看见他笑起来,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他会改变主意,便又诚恳地劝他,希望他走幸福的路。

    〃这个我还不能够决定,我的问题很复杂,须得有长时间的思索才可以避免他日的后悔。〃周如水的脸上依旧没有坚决的表情。

    〃你已经想过好几年了,〃这许久不说话的陈真忽然站起来用响亮的声音说,〃可是依旧像现在这样地没有结果。你的所谓的良心,好像一个纸糊的灯笼,戳破了是不值一文的。这良心,仔细分析起来,就是社会上一般人的毁誉……你想着怎样做就不会引起社会上一般人的非难,甚或会引起他们的赞许,于是你就自以为得到良心上的安慰了。你是没有勇气的人。你没有勇气和现实的痛苦的生活对面,所以常常逃避到美妙的梦境里去。我不像你,我要在痛苦的现实里生活下去。你以为我对我的父母就没有一点爱吗?你以为我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人吗?不,绝不是这样,我也很知道爱我的父母。

    然而我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我只有一个爱我的父亲。在十六岁离家的时候我也流过眼泪。不到两年父亲死了,家里接连来了几封电报叫我回去,我也不理。我这样做自己也感到痛苦,但是我并不后悔,我这个身体是属于社会的。我没有权利为了家庭就放弃社会的工作。我不怕社会上一般人的非难,我不要你所说的良心上的安慰,我和你是完全两样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满足。我把我的爱,我的恨,都放在我的工作上,将来有一天我会看见我的成绩,我的爱和恨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他说这些话,态度非常坚决,他的紧握着的拳头像铁块一般。他挺直地立着,显得非常有力,好像是一座塑像。

    〃你也许有理,〃周如水含糊地说,因为他觉得他没有话可以驳倒陈真了。他一方面是感动,一方面又是痛苦,他不能够看着陈真把他所崇拜的良心分析得那样不值钱。

    〃真,你和他谈这些有什么用处?我们愈对他解说,他就愈弄不清楚。〃吴仁民把周如水的话通盘想了一番,他似乎看透了周如水的心。他知道和周如水再辩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有些可怜周如水,但是他不愿意再谈论这件使他们大家都不愉快的事情。他说话时还带了一点怒气,然而这怒气已经是很淡很淡的了。〃如水这个人服的不是理论,是事实。我们的话他听不进去。但是张若兰,她也许有办法……〃〃张若兰?哼。我就不相信,〃陈真冷笑一声,打断了吴仁民的话头。他还想说下去,房门上忽然起了短而轻的叩声。

    〃她来了,〃周如水站起来低声说,露出快活的但多少带一点激动的笑容走去开门。一切不愉快的思想都飞走了。

    房门一开,外面现了张若兰的苗条的身子,她温和地微笑着。

    〃原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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