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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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季说孩子你还太年轻,什么都不懂,若是那样,我们就告她与人通奸,杀掉姘夫,霸占他的财产,这足以让她永浴黄泉不得超生,到时候,她也不敢不从!
向鹿终于笑了,他说伯伯,我一定按您说的办。
我手脚冰凉地站在门外,僵硬如石雕。想到来到冯翊郡之后,常常作的那个关于我死去父亲的梦。乐师看着我,他说兰汀,你命中的劫数还没有了结,我苦命的孩子,你还将接受无穷的灾难,他把他的头捧在手中,从腹中发出声音,他说孩子,把我的头拿去,这是我留给你唯一的东西,你一定要时时带着它,虽然我不在了,可是它会保护你。
我把那头颅接过,它就变成了一柄锋利的匕首,或许就是许多年前,他杀死我母亲的那柄,发出暗淡的血光,后来这匕首真的出现在我卧室的圆桌之上,于是我一直把它带着,无论我是不是相信,是不是明白他的话,但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东西。
我想到这里,微笑,然后缓慢地推门进去。
我看着他们震惊的脸,对他们笑,我说,向先生,我特地熬了药给你送来,这是我家乡的秘方,喝了,包治百病。
他尴尬地笑,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他说,兰汀,不是让你别来吗。
我说向先生,我们都快是一家人了,还请您不要这么见外。
我走过去,把药给他呈上。他伸手接过,呵呵笑,他的胡须飘动,道骨仙风。
就在那一瞬间,我抽出匕首,狠狠地向他的脖子刺去,穿过了他的喉咙。我面无表情,眼睛里发出青色光芒,我把匕首刺入,然后,抽出,再一次飞快地刺入。他和鲜血和我父亲的鲜血何其相似,带着温柔腥辣的味道,扑满我的脸颊。
他的内侄,我未来的丈夫向鹿,则和任何一个士家子弟一样,张大嘴惊恐地看着我,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发出刺鼻的臭味,而他的脚下流满了尿水。我转头,听到向季的尸体沉闷地倒下,然后,举起匕首看着他。
我只是看着他,透过满目瑰丽的红色,看着那个说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男人。手中握满粘稠的液体。我唤他说,向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猛然跪下。膝盖发出脆弱而不堪一击的声响,他跪下看着我,他说,兰汀,你不要杀我,这都是伯伯的主意,你不要杀我。我们埋了他,然后回雍州去,他的财产都是我们的,我父亲的财产也将是我们的,你会一世衣食荣华,他说你不要杀死我!
他说,你是我的妻子。
那时候,在洛阳,英俊的史官杜彻低头抚摩我的头发,他对我说兰汀,我想要你成为我的妻子,只是,我广陵杜家代代录史为生,追寻真相,不得好死,他说你怕吗。
我亲吻他温暖的嘴唇然后笑了,我说,不。
东海郡(8)
不。
我这样说然后向他走去,他跪着连连后退,终于大叫起来,救命!救命!
他没能叫出第三个救命,突然他双眼圆睁看着我,看着我眼中发出青色的光芒,他这样看着我,惊恐而绝望,浑身剧烈地颤抖,最终他栽倒在地,被活活吓死了。
他的头颅卑微地浸泡在自己的尿水中。
我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一室淋漓的血水,感到秋风刺骨的寒冷。后来我终于丢掉匕首,大笑起来。我笑着,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在洛阳杜彻告诉我,兰汀,你笑的时候,是最漂亮的。
而向家的仆人闻声赶来,见到那个忧郁虚弱的女孩正微笑着扶弄一尾破旧的木琴,她的长发凌乱,粘满了鲜血,她的双手同样流下嫣红的液体,沾染着那洗净凡尘的乐曲。向家叔侄卧倒在地,形状怪异,眼神狰狞。她坐在他们之间扶琴,就张口歌唱,是关于一首古老悲伤的歌谣: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们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曲调,感到身体内洞然开朗,轻盈欲仙,他们看着她,听见她说,把这里打扫了,然后埋了他们。
他们直直地看着她,说,是。
有时候我可以隐约感觉到杜彻,就在汾水边的冯翊郡。我感到他在洛阳痛苦地想要逃离却终究已经深陷其中,感到他对管城渐渐飘渺的思念。但是这样的感觉终于愈加淡去了,我明白我终于会离开他,彻底地和他再无关联。
我早已经知道,我没有华美的裙子穿,不梳高耸的发髻,也不可能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与他私奔,离开这里,越过浩浩关河,到北方去,到雁门郡去,骑在鲜卑人的高头大马上,放肆地一起奔跑——如同我的父亲所说,这一切不过是我年少无知的臆想。
有时候我在冯翊宽大的街道上行走,我的发色已经变为鲜血的嫣红,再也无法返回从前。于是人们惊异地看我,问我说,姑娘,你从哪里来。
我说,不知道。
我想我已经忘却了我的故乡,东海郡,那些鲜明的,暗淡的,痛苦的,快乐的,甜蜜的,悲伤的回忆。和史官杜彻一样,我忘却了过去,变成一个决绝残忍的女子,面无表情,波澜不惊。我若一个女皇般生活在向家老宅中,对所有的仆从下达各种新鲜老套的命令。谁做不好,我就杀了谁。
有一个花匠,他养死了一株我喜欢的花,我就在第二天杀死了他。我只是看着他,然后说,我要你死。他回答我说是。飞快地撞死了。
我想起我父亲告诉我的,要我永远不要碰那尾琴。但我终究背叛了他,因为他先离我而去,让我孤单地生活着,所有来自北方的鸟儿都不知所踪。
有时候我还想到洛阳城,想到它层峦叠嶂的高墙,想到它繁华的人头攒动,想到永康里元日的爆竹,燃草,人日登高,还有七夕那虔诚的乞巧和守夜。那时候我们都相信,这些会给自己带来幸福,于是,跪拜天空,乞求不知名的神灵的垂涎。而那个洛阳城中最尊贵的女人据说从不如此,她穿青衣,戴十二支招摇的钿花,还有步摇和大手髻,美艳如春,巧笑莺言。可是她是那样的残忍暴虐,那样的嫉妒而充满野心——那时候我不明白她,现在我已经彻底地知晓她的秘密,我想,她一定如我这般,在夜里,仰望星空,无法入睡。
或许,我想只是或许,她曾经和一个那样纯良忧郁又卓然的男子相爱,但和所有的故事一样,他们分离,再也不能相见。
我的父亲说故事总是故事,总是一些善变的添油加醋或者粉饰太平。所有能流传下来的,都不是真的,而所有真实的,早已经泯灭。
有时候我一整天坐着,衣着端庄,穿上我少女时候梦想的所有衣裳,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那柄匕首始终冰凉而锋利的贴着我的左臂,而我右手始终保持着紧握的姿态,想要抽出那匕首,挥舞着,杀死所有的背叛者和欺瞒者。
东海郡(9)
杀。杀。杀。
因为我必须自己面对这沧桑天地,无论如何,再也没有父亲用手蒙住我的眼睛,说,天黑了,快睡吧。
那时候人们传说在冯翊郊外的十松坡居住着一位红发的美貌女子,弹奏仙乐,世上无双。于是各地的浪人狂客都来看望她。可是却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或许,有人见过,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出现,或者成为了冯翊城中的某一个疯子,终日来回走动,然后,某一天,突然撞死在一面墙上。
即便如此,传说只是传说,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存在,或者想要深刻的探究,因为在这乱世,年号替来更去,让人措手不及,流民四处窜奔,外族铿锵地踏上中原的土地,而在中原,司马家族的人们爆发着内乱,自相残杀,让无辜的士兵成批地倒下。人们借酒装疯,或者,真的疯了。
有时候时间不知不觉的爬上我的身体,我在每年秋天都会染上严重的风寒,卧床数月不起,直到冬日第一场白雪落下。我知道我已经衰老了,再也无法像鸟儿一样跳跃,大口喝酒,朗笑说自己要越过关河,去到北方,我知道关河是如此的遥远,即使倾尽一生,我也不能跨越。我终究不是我的母亲,任何猜想终究只是一种充满感情的揣测。
光熙元年六月,惠帝司马衷死去,带走了我对洛阳最后的回忆,而司马炽南面而坐,改年号为永嘉。我再一次深刻地明白,杜彻永远不会出现,他或许已经死去,或许终于逍遥世外,归彼大荒。因为,许多年已经过去,那些绚烂的暴虐的景象终于淡去,只剩下王朝苟延残喘的气息。
永嘉二年,名为刘渊的男人在平阳称帝,国号为汉。冯翊郡人心惶惶,各色米酒供不应求。
次年,他的儿子刘聪率兵南下,包围了洛阳,却又奇迹般的被晋军击退。人们松了一口气,死里逃生,继续忙碌着生活琐碎。沉沦或者揭竿而起,然后腐烂或者失败。隐者们哀声叹气,宣称大道将亡,圣人已没。我就想到我父亲的话语,他说一切圣人都是欺骗,一切大道都是呓语。逃避只是喟然叹息的长鸣。
那一年白雪久久未降,人们议论着这反常的暖冬,比喻着各式闹剧。我的伤寒似乎永远也不可能痊愈了,就只好在向府中翻阅看过多次的书籍,发现了它们霉烂的痕迹。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冬天就过去了,元日爆竹闹响,伴着东边洛阳的撕杀更加刺耳,然后元夕骤然来到。
我独自走上街头,寻找合适的香草焚烧以驱灭晦气。人们都盲目地低头行走,或者在盲目的喧哗中迎紫姑,祭蚕神——他们习惯了我的出现,习惯了灾难的降临,也习惯向神灵祈祷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幸福会如匈奴人的军队那样前仆后继的来临。
正月还未过去,我站在街头向东凝望,隐士的牛车如他们本身一样连绵不绝无孔不入的开着,行得飞快。我伤寒依旧,头微微疼痛,晕晕欲睡,站在大街上,见到远远牛车驶来,就和文士向季的那辆一样,那时候我在平原上奔跑,衣衫褴褛,悲痛欲绝,而如今我身着华美的紫碧纱纹绣璎双裙,滚边文绣两当衫,梳撷子紒,眼神空洞,左臂冰凉。
这时有一个男子温暖的手拉我的臂膀,他说,姑娘,小心点。
牛车飞快地从我身边开过,卷起男子的袖袍,带着凛冽的味道。
我茫然地抬头看他,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消瘦,阴郁,俊朗。他看着我满面的泪水,似乎不知所措,他说姑娘你怎么了,你不要哭,你脸色不好,是生病了吗,他说我送你回家好吗。
他身边清秀的小男孩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我突地打了一个寒颤,关于洛阳那被遗忘的种种如潮水般向我汹涌而来,我浑身滚烫地颤抖着,看着他,泣不成声。
多年前我还在洛阳,杜彻着我笑。他说兰汀,你老是像个孩子,莽莽撞撞,让我担心。他说你答应我,别再让我担心了。好吗。
我笑着不肯回答他他就一直问我,好吗。好吗。
东海郡(10)
我终于轻笑出声,埋头入他怀里,我说,好。
史官自称来自洛阳,姓杜,单字名善。我在不系舟堂中用京兆的美酒款待他,他却谢绝了我,他说,他讨厌喝酒——就像杜彻那样,只饮茶,不喝酒。于是我让家仆给他上最好的清茶,他则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