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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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虽低,可贺喜于銮座上仍是听清了,他握着银筷的手指僵了一瞬,沉眉抿唇,抬眼望下,目光扫至朱雄身上,忽而道:“朕今日才令枢府拟诏,命你去逐州城外迎那八千名百姓。”
朱雄一咽,喉间微呛,抬头看过去,低声道:“陛下,此事令屯于逐州的禁军将校代为办理即可,为何要臣千里再赴逐州?”
贺喜斜眉,伸手去握案上白玉酒杯,口中冷声道:“命你去,朕自有因由。你若不去,朕只得亲幸逐州……”
朱雄一急,忙起身道:“臣并非此意。陛下要臣去,臣便去!”
古钦在一旁,闻得贺喜言间隐隐怒意,又见朱雄额上冒汗,不由微微一笑,开口岔话道:“陛下,臣思来想去也不知邰涗此次到底何意,臣先前携银去赎邰涗尚且不肯,眼下怎会主动将人遣送回来?”
贺喜长指扣着那酒杯沿口,越握越紧,低眼去望,玉杯之中琼浆微漾,色泽清透,杯底暗色雕纹清晰可见。
这酒,不似那奉乐楼的醉花酒……
那醉花酒,虽浊却醇,品在口中,是说不出的香。
他眉眼一沉,那酒,怕是再也无机会喝了……
心中涌起自嘲之意,真的是那醉花酒香么?还是……因为当日眼前那人?
可是那人,怕也再无机会见了。
顿时觉得胸口僵硬万分,面前玉杯蓦地烫手。
不由得便松了手,又将那酒杯推至一旁。
他手指渐渐握起,心底一角愈发僵硬,自开宁行宫归京至今,日里夜里心非从前。
先是觉得后宫佳丽无色,眼下竟连邺齐美酒也觉得无味起来。
贺喜看着案上佳肴,再无胃口,由着那菜慢慢凉了,却再也未碰。
古钦见他不说话,心中不由生疑,先前风传皇上近日来不对劲,本来在朝堂上未曾发觉,可现在一看,果然是与往日不同。
朱雄却未察觉贺喜面色有变,又不闻再议逐州之行,便转头又对古钦道:“朝中传闻邰涗皇帝陛下近日来大病,此事当真?”
古钦点了点头,职方司之报确是如此呈报的,脑中闪过那一日于遂阳九崇殿上之事,不由扯了扯嘴角,对朱雄道:“十年来从未听闻邰涗皇帝陛下龙体有恙,奈何此次急疫突发,以致邰涗朝中上下大慌。依在下看来,此事为天助邺齐也……”
大殿之上一声沉响,瞬时截断了他后面的话。
众人抬头去看,就见高高御案表面微颤,一条细长玉石龙形镇纸被斜砸于其上。
贺喜眸子生寒,刀唇如刃,目光利扫殿中数人,一言不发便站起身来,推案下阶,自后出殿。
徒留一殿文武臣僚面面相觑,不解上意。
?
殿外乌云蔽天,沉压天际,风起雨欲倾。
他嘴角两侧僵硬如石,自出殿外便紧紧攥着拳,也不唤人,足下步履如飞,一路朝寝宫行去。
她病了。
大病。
他抬头,迎着扑面闷风狠狠吸了口气,胸腔欲裂。
若是换作往日,闻此消息,他定会是眉飞色舞、心生快意吧!
为何此时……
他狠狠握拳,又缓缓松掌,额角隐隐作痛。
当日在杵州,心中分明是起了杀意的,怎的现如今听闻她大病,自己竟会心梗至此?
嘉宁殿前,有宫人远远见他过来,忙慌慌张张地过来迎驾,可一触上他那不善之色,便不敢多言,只在后跟着,待见他入了嘉宁殿,才又奔去告诉起居太监,皇上竟然回寝宫了!
卷一 欢喜四(6)
殿廊明亮,无一点轻尘,变也未变,可看在眼里,却徒感陌生。
自他从开宁府回来,还未来过嘉宁殿。
他不开口,宫人们便不敢问,谁都不知这是为何。
为何……
他脚下一转,入了内寝,呼吸愈重,直直走到御榻边,也未宽衣,就这么躺了上去。
头顶黑底金花承尘之上,那张曾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笺,正粘在上面,还同从前一样。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上面的字。
十九个字,只这十九个字,就这十九个字!便叫他整整一个月,都不愿踏入这嘉宁殿半步。
可以命人摘了那笺纸,撕碎,烧了,随便怎样都好,眼不见为净。
只是他却不曾开过那口。
是心底里终究不愿亦不舍么……
他缓缓闭眼,身下软榻,真是太久不曾睡过了。
沉眉浅展,眼睫轻动,脸色稍霁。
其实这么多日子以来,夜夜于崇勤殿中留宿,他又何时睡安稳过。
每每于夜色中合眼,便能看见那双蓝黑色相杂的美目。
掌心的烫意,胸间的辣意,均是真实万分。
那一夜,便是穷极他一生,也再求不来的那梦一般的感觉;那一人,便是纵马驰天下,也不可能再遇见一模一样的。
知道有她,知道她在,可他却无论如何也见不到。
普天之下,也就只她,是他唯一一个可念却不可求的女人!
千军万马踏心而过,一样的尘雾一样的烟。
手下意识地攥起身下锦被,冰凉又柔滑的触感填满掌心,很像她身上的衣裙……
他双眸陡然睁开,眼里有光忽现,望着那十九个字,沿着那字字之锋,缓缓描绘而过。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上钩下伸,左弯右绕。
连这字,都那么像她……
反反复复地看那些字,一个一个拆开来,一笔一画撒出去。
看到最后,眼中就只拼出一个字。
手指微绻,指尖在掌心中缓缓划过,慢慢地将那字写了出来。
如是心中又是大动。
疯了不成!
他猛地坐起,两只手使劲互擦了几下,刀趼相触,火燎过般的痛。
可却忘不了他先前一时情起,写出来的那个字。
他微一合眸,吐出口浊气,起身下地。
身上龙袍无印无褶,层层金线处处丝,看在眼里,心生烦躁。
他扯开衣襟,将外袍甩至地上,快步走去外殿屏风之隔的另一侧。
若是无那龙袍,是不是就可以任性一回,如天下那别的男子一般任性一回……
可偏偏就是不能。
纵是袍不沾身,可心却早已被它罩了十年。
手中江山社稷,哪里容得了他去任性。
而这天下,又如何能让他纵情于私欲!
耳边忽然响起十八年前,皇祖母还在世时,对他叹的那句话。
……为帝王者,怕的便是专情于一人而置家国于不顾。
他心里一截截结了冰,当年的父皇……
他眼睛不由又闭了闭,嘴角一扯,现在想这些做什么?
他不可能如父皇当年一般,亦不可能变成父皇那样!
只不过……
如今他竟能体会到,父皇当年该是何种心境。
他立身于墙边,抬头去看眼前墙上高悬的五国国势图,伸手按上粗糙的淋过蜡的牛皮,长指抚过邺齐之境,一点点向西移去,这些土地,都是他煞费心血才得来的……
万万不能失,亦万万不可失!
可是一想到她……
他陡然扬眉,朝上看去,手指触到邺齐与其他三国的交界处,大掌一覆,便将三国统统纳入邺齐境内。
倘若他能得这三国……哪怕只得其一其二,邰涗便绝无力与他相抗!
手指划入邰涗境内,又继续向西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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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欢喜四(7)
若能吞了邰涗,那他便能光明正大地得了她……
手指猛地一攥,拳压在图中,再也不动。
他垂头冷笑,哪里能有这么好的事情!
南岵北戬中天宛,虽小却倔,地依天险,三国同盟,多年来都碰不得,若想得其一,便得同时对付另外两国,以邺齐眼下国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
若是他举兵攻那三国,邰涗又怎会袖手旁观?!
那女人,定会于他身后狠放冷箭。
他喘了口气,收回手,后退两步,又重新抬眼去看。
假若与其他三国联盟,直接先取邰涗,怕是胜算会大些……
然邺齐这么多年来与国为恶,那三国又怎会轻易信他?
哪怕再退万步,便是修盟联手,也难保举兵之时不会有差,邰涗一块肥肉,到最后又有谁会让谁?只怕终会至自相残杀,而使邰涗坐享得利的地步!
他摇了摇头,心底愈沉,天下之势,几十年来如此,若想朝夕使变,恐怕是比登天还难。
若想破此局势,除非……
他低低一声嗤笑逸出唇间,又在白日发梦了!
那一晚他亲口问她,有没有想过,可与那强敌联手?
她笑,她开口,声音轻低,说……不信他。
而他亦是不信她。
记忆如此鲜明,自己此刻为何还会再生此妄想?
邺齐若与邰涗缔盟,以他二人过去数年相斗之心机,恐怕日日夜夜都会担心对方突变毁盟,于身后捅自己一刀!
顿时便灭了这念头。
他转身欲走,可脚下却是一停。
她下诏,将逐州一役由狄风掳回邰涗的八千平民百姓,悉数遣送回邺齐境内。
初闻此事时,他心中不是不震惊的。
可转念便开始琢磨,她这举动之下,到底藏了何种深意?……就怕她又在玩什么花样。
可她又能玩什么花样?
几日来思虑繁复,却终是不得。
……偶尔会闪过一念,可那念头又如远天流星一般奢侈华贵,转瞬即消,更不敢念。
他垂眼,停了一会儿,脚还是朝前迈去,大步出了内寝……不敢作如是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只不过……
他如此大费周章想方设法,琢磨的不过是如何才能得到她……那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景欢殿中漫着淡淡花香,将平日里略显浓重的药味儿盖住了些。
这么多日子过去,英欢身子慢慢好了起来,咳嗽声轻,脸色渐润,精神愈转。
宁墨用药恰如他的人,温温和和,不急不重,见她好了些,便调了方子,以补为上,又命人挑了些花摆进殿来,说是好花亦能怡神。
他走在这殿中时,步子是极轻的,有时竟让人察觉不到他已进来。
英欢知道他从不着官靴,太医院里旁人每日穿的公服也不见他常穿,总是随意配一身广袖长衫,便这么出入于大内之间,淡漠之间隐隐杂了份无羁,又时而流露出些许温情。
骨节端正的手指,修长白皙,捧着盛了药的银碗奉于她眼前。
“搁着。”她轻道一声,眼不离卷。
银碗轻轻落案,他也不开口说话,便要退下。
殿角几个多年从侍英欢的宫人都知道,宁太医在这些男人里,算是极得宠的了,因是见他面上之时少言少语,也不恼他无礼。
英欢余光瞥见他要走,这才抬眼唤他:“宁墨。”
他停了步子,回身去望她。
她放下手中卷册,眼角带了血丝,凝神看了他一阵儿,才道:“送药之事,不必每回都亲自来。”
他看着她,仍是不开口。
她眼帘垂了垂,又去看他,“心里面恨朕?”
宁墨眼中水波漾了一下,“陛下何出此言?”
卷一 欢喜四(8)
英欢去端那银碗,淡笑道:“你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