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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堂蒜薹之歌-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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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孔、孔,抓了你的兄弟来来来了!〃
结巴警察有些恼怒,说:
〃去、去,去你娘的,老腰!〃
马脸青年的口吃使高羊猛然省悟,逝去的记忆像流水般注入脑袋:终于想起来了,这个马脸青年就是那位把县长办公桌子上的电话机砸得粉碎的〃愣头青〃。
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把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女人推进来。老女人一腚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哭着,叫着:
〃天哪我的天活不下去了啊我的个老天老头子啊你好狠心一个人撇下我就走了你显神显灵把我叫了去吧我的天〃
女警察有二十出头年纪,留着短发,大眼睛,长睫毛,挺俊,一个鹅蛋脸热得红彤彤的,她大叫一声:
〃别哭!〃
女警察横眉竖目的样子把高羊吓得够呛,他可从来没想到女人会这样厉害。她穿着一双棕红色的皮鞋,鞋头尖尖的,跟儿高高的,腰里也扎着一根皮带,皮带上也挂着一把手枪。
高羊和马脸青年好奇地看着女警察。她似乎不高兴,斜着眼盯着他们。高羊赶快低下头去。等他抬起头时,女警察已经把一副墨晶眼镜架在了鼻梁上,遮住了眼睛。她踢了老女人一脚,说:
〃还哭,老刁婆子,老反革命!〃
老女人挨踢,尖哭一声:
〃哎哟狠心的大嫚你把俺的腚踢破了〃
青年警察掩口而笑,逗乐道:
〃小宋,把腚都给人家踢破了!〃
女警察的双耳发红,对着逗乐者啐了一口。
老女人还在哭,老朱说:
〃方大婶子,别嚎了,能做就能当,哭有什么用!〃
〃再哭把你的嘴缝死!〃女警察威胁道。
老女人仰起脸,疯子般尖叫着:
〃缝死吧!你这个'劈叉'子,年纪轻轻就这么狠,等以后生个孩子也没腚眼!〃
警察们大笑起来。女警察又要去踢那老女人,被老郑拦住了。
高羊早就认出了,这个大哭大闹的女人是方四婶。
四婶想抬手擦脸上的泪,抬手时才知道手被铐住了,看着那亮晶晶的铐子,她又号哭起来。
老朱说:〃同志们辛苦了,吃饭吧!〃
附近的个体户饭店里那个专管送酒菜的小伙子一手提着大食盒,一手提着一捆啤酒,自行车大撒着把,飞一般骑到派出所门口,一脚踩住车闸,提着食盒和酒跳下来。
〃真好车技!〃老郑说。
〃天天送,练出来啦!〃老朱说。
小伙子提着食盒进来,老朱不高兴地问:
〃怎么才来?〃
小伙子说:〃喝酒的太多了,光你们乡里就是五桌,供销社一桌,银行一桌,医院一桌,光乡直部门就够我送的了,还有下边村里。〃
〃发了大财啦!〃老朱说。
〃掌柜的发财,我一个跑腿的,死活都是这么几个钱。〃小伙子揭开食盒,高羊看到满食盒的鸡鸭鱼肉,闻到扑鼻的香气,馋得直咽唾沫。
老朱说:〃伙计,先盖上,等我把屋子先拾掇拾掇。〃
〃你快点,我还要去北村王支书家送,来了好几次电话催了!〃小伙子说。
老郑说:〃把犯人找个空屋关起来。〃
老朱说:〃哪有空屋?〃
结巴警察说:〃把他、他们关到车上!〃
〃跑了找谁?〃
腰鼓头说:〃把他们锁到树上,正好树下有阴凉。〃
年轻警察说:〃都起来!〃
高羊最先站起来,马脸青年也随着站起来,方四婶坐在地上哭着:
〃我不起来,我死也要死在屋里〃
老郑说:〃方孙氏,你要是继续放刁,可别怪我不客气啦!〃
四婶叫着:〃不客气你能怎么着?你还敢打死我?〃
〃不敢打死你,但你拒绝服从命令,捣乱破坏,妨碍我们执行公务,〃老郑冷笑一声说,〃我有权对你采取强制性措施。你大概还不知道电棒子的滋味吧?你那个二儿子知道。〃
老郑从腰里摘下高压电棒,在手里舞弄着,说:
〃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你要是还不站起来,我就叫你尝尝滋味。〃
〃一!〃
〃你电吧!电吧!畜生!〃
〃二!〃
〃你电吧!〃
〃三!〃老郑喊着,同时把电棒对准四婶的脸,四婶怪叫一声,就地打了一个滚,双手按地,飞快地爬起来。
众警察都笑起来。
姓郭的年轻警察指着马脸青年说:
〃这小子绝缘,高压电棒触到身上,连感觉都没有!〃
〃可能吗?〃老郑说。
〃你不信就试试。〃小郭说。
老郑把电棒子揿了一下,电棒子头上噼噼地喷射着绿色的火花。
〃我不信!〃老郑把电棒子触到马脸青年的脖子上。
马脸青年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端坐不动。
〃哟,真是怪事!〃老郑喊,〃是不是电棒出毛病啦?〃
小郭说:〃你自己试试嘛!〃
〃这怎么可能呢?〃老郑把电棒子往自己手脖上一触。他干叫一声扔了电棒子,抱着头坐在地上。
警察们哈哈大笑起来。
小郭说:〃老郑,这叫以身试法。〃

第12节:最大幸福

结巴警察押着高羊,马脸青年被青年警察押着,老郑和女警察拖着方四婶,走了约有五十步,是乡政府大院正中的一条宽路,这条路与那条直通县城的柏油马路相接,路边长着十几株碗口粗细的钻天白杨树。
警察们打开犯人的铐子,把他们的双臂剪在背后,猛地往后一拖,让他们背靠杨树,双臂拉到树后,再用铐子锁住双手。高羊听到四婶叫苦连天:
〃哎哟天哪把俺的胳膊蹩断啦〃
结巴警察眨眨眼,对女警察宋安妮说:
〃万、万、万无一失。〃
宋安妮张嘴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
警察们拥到屋里喝啤酒去了。三个犯人起初是靠树站着,一会儿,就慢慢罗锅,坐在了树根,双臂别在背后,紧紧地夹着树干。

他们被锁在树上时,树下还有些稀疏的阴凉。一会儿,阴凉转到了东边,西斜的太阳曝晒着他们的头皮。
高羊眼前一阵阵发黑,胳膊好像不存在了,只有火辣辣的感觉在肩上挂着。他听到右边那个马脸青年哇哇地呕吐着,虽然自己本命不顾,但还是歪头去看。
马脸青年低垂着头,脖子往前伸,两块肩胛骨高高竖起,胸肋剧烈地起伏着。地上,有他呕吐出的一摊黏黏糊糊的东西,红的,白的,绿的,一群群红头苍蝇从厕所里飞来,麇集在上面。高羊赶忙扭回头,他的肠胃翻搅着,哇的一声,嘴巴张开,吐出了一股黄水。他好久不敢去看马脸青年,心里却在想:那些呕吐物里,红的是西红柿,白的是馒头,绿的是蒜薹。能吃这样的东西,看样子日子过得很好。他还想起,方才歪头时看到,马脸青年手脖子上戴着一块很大很厚的手表,能戴得起手表,绝对不是一般的人物,最起码也是个乡村教师,或是村子里的干部。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一群农民搅和在一起,去干那些粗野的事情呢?
左侧的四婶起初大哭大叫,吵得人心烦,但哭叫很快就变成了呻吟,再一会儿,连呻吟也听不到了。四婶死了?高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急忙歪头去看。四婶没死,呼呼地喘着气,双臂拉得很直。如果不是有双臂拉住她的身体,如果不是手铐拉住她的双臂,她早就扎到地上去了。四婶的一只鞋脱掉了,一只尖尖的黑脚伸在一边,一群蚂蚁在那脚上爬。四婶的头没触到地,但她的像乱麻一样的白发垂在了地上。
我没哭!高羊对自己重复着,我没哭。
他强打着精神站起来,脊背尽量往后靠,想让反剪的胳膊轻松一下。女警察宋安妮过来转了一下,她摘了帽子,挺着一头黑油油的头发,但还戴着墨镜,嘴唇上油汪汪的。她用花手绢擦着嘴唇,看到马脸青年的呕吐物,就用手绢捂住了嘴,瓮声瓮气地说:
〃你们都没事吧?〃
高羊不想说话。四婶一声不吭。马脸青年却顽强地说:
〃肏、肏、肏你娘,都、都没事!〃
高羊很害怕马脸青年挨打,便转脸去看着他。女警察没有打马脸青年,边往回走边捂着嘴说:
〃小子,不怕你嘴硬,还有好果子等着你吃呢!〃
高羊挣扎着说:〃兄弟……少说两句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马脸青年咧嘴笑了。高羊看到他的脸苍白得跟封窗纸一样。都这样了,还笑。高羊心中对马脸青年好生佩服。
女警察又带着老朱和老郑回来。老朱提着一个空水桶,老郑提着三个空啤酒瓶子,女警察握着一把水舀子。
三个警察走到水龙头前。老朱扭开水龙头,往桶里放水。水柱很急很硬,雪白的颜色,打得铁皮桶咣咣地响。水桶满了,水花溅出来。老朱提开水桶,却不关水龙头,水柱直泻到碎砖烂瓦上,新鲜的水味弥散开。高羊用力吸着清凉的水气,好像肚子里有个怪物在替他喊叫:
〃水……政府……行行好……给口水喝……〃
老郑把啤酒瓶子触到水柱里,瓶口立即涌出泡沫。老郑灌满三个瓶子,提着走过来,先问高羊:
〃喝水吗?〃
高羊用最大的力量点着头,表示着对水的渴望。嗅着水的气味,看着老郑厚墩墩的脸,他感动得只想哭。
老郑握着瓶子底,把瓶嘴戳到高羊嘴里。
他迫不及待地咬住瓶嘴,猛力一吸,一大口水进入喉咙也进入气管。他噢噢地喘息着,连白眼珠子都翻出来了。老郑扔下酒瓶,转到一侧,捶打着他的项窝。
一股水从他的鼻子、嘴里喷了出来。
〃急什么?慢点喝!〃老郑说,〃水多着呢,够你喝的。〃
他一连喝了三瓶水,还是感到渴,喉咙里像有火苗燃烧,但老郑的脸上分明已有不愉快的神色,便不敢再要了。
马脸青年也站了起来,老朱侍候他喝水。高羊眼馋地看着马脸青年一口气喝干了五瓶。他不高兴地想:比我多喝了两瓶。四婶大概昏了,女警察用水舀子舀着水往她头上浇着。那些水浇到她身上时是清亮的,流到地下时就是浑浊的了。
四婶穿着一件用蚊帐布缝成的半袖小褂,长久不换洗,白色蚊帐布早失去了本色,着水一浇,竟发了一些白。褂子贴在四婶的背上,显出她瘦骨嶙峋的背和两块高高支起的肩胛骨。她的头发粘在了头皮上,污水沿着发梢滴在地上,形成了闪亮的水洼。
高羊嗅着冲洗四婶的臭味,肚子里咕咕噜噜响着。他疑心四婶已经死了,正胆寒着,却见四婶的头颅慢慢地抬了起来。那颗花白的头似有千斤重,她的瘦脖子举头吃力。四婶的头发着水一浇,更显出稀疏来。他想:女人要是秃了头比男人秃了头不知要难看多少倍。由此他突然想起自己秃头的老娘,禁不住咧嘴想哭。
秃头老娘原来也是白发飘飘,很有些神气,经了半个〃文化大革命〃,神气半点也不剩,那飘飘的白发也被村里的贫下中农们撕扯得干干净净。这也是活该倒霉,爹是地主,娘就是地主婆,不撕她撕谁?……郭家的秋良,一个身高马大的中年人,揪住娘的头发,用力往下一按,怒骂着:老白毛,弯下腰!……当年他远远地看到的情景,又活灵活现在脑子里……他听到白发的老娘像个小女孩一样嘤嘤地哭起来……
四婶被水浇醒,缺牙的嘴扭过来扭过去,嘤嘤地哭起来,像个小女孩一样……
他的眼里沁出了咸滋滋的泪,他对自己说:
〃我没哭……我没哭……〃
〃喝水吗?〃他听到女警察很和气地问四婶,四婶只哭不说话,她的嗓音沙哑,又尖又细,绝没有了适才号哭时的洪亮和清脆。
〃砸玻璃时的本事呢?烧县长办公室时的本事呢?〃女警察把一舀子凉水很快地浇到四婶头上,便不再管她,提着水桶走到高羊面前。被墨晶眼镜遮掩着,高羊看不到她的眼,只见她的双唇紧闭,抿成了一道线。高羊不禁颤抖起来,他油然想到了一条被刮净了毛的猪。女警察放下水桶,也不说话,盛起一舀子水,泼在高羊胸膛上。他下意识地耸肩缩颈,嘴里发出怪声。女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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