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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月亮和六便士-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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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略夫非常同情,但是却找不到什么安慰他的言词。病人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两眼凝视着半空,好象在望着死神的降临。看来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有一两天的活头儿了。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施特略夫走来看我。不等他开口,我就知道他是来向我报告病人的死讯的。施特略夫身心交瘁到了极点。往日他总是滔滔不绝地同我讲话,这一天却一语不发,一进屋子就疲劳不堪地躺在我的沙发上。我觉得无论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无济于事,便索性让他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我想看点书,又怕他认为我太无心肝,于是我只好坐在窗户前边默默地抽烟斗,等着他什么时候愿意开口再同他讲话。
  “你对我太好了,”最后他说,“没有一个人不对我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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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胡说了,”我有些尴尬地说。
  “刚才在医院里他们对我说我可以等着。他们给我搬来一把椅子,我就在病房外边坐着。等到她已经不省人事的时候他们叫我进去了。她的嘴和下巴都被酸液烧伤了。看到她那可爱的皮肤满是伤痕真叫人心痛极了。她死得非常平静,还是护士告诉了我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他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浑身瘫软地仰面躺着,好象四肢的力量都已枯竭,没过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是一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不靠吃安眠药自己进入了梦乡。自然对人有时候很残忍,有时候又很仁慈。我给他盖上被,把灯熄掉。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他仍然没有睡醒。他一夜连身都没翻,金边眼镜一直架在鼻梁上。
   
三十七
  勃朗什·施特略夫死后因为情况复杂需要一关一关地办理许多道手续,但是最后我们还是取得了殡葬的许可证。跟随柩车到墓地去送葬的只有我同戴尔克两个人。去的时候走得很慢,回来的路上马车却小跑起来,柩车的车夫不断挥鞭抽打辕马,在我心上引起一种奇怪的恐怖感,仿佛是马车夫耸耸肩膀想赶快把死亡甩在后面似的。我坐在后面一辆马车上不时地看到前边摇摇摆摆的柩车;我们的马车夫也不断加鞭,不让自己的车辆落后。我感到我自己也有一种赶快把这件事从心里甩掉的愿望。对这件实际上与我毫不相干的悲剧我已开始厌烦了,我找了另外一些话题同施特略夫谈起来;虽然我这样做是为了解除自己的烦闷,却骗自己说是为了给施特略夫分一分神。
  “你是不是觉得还是到别的地方去走一走的好?”我说,“现在再待在巴黎对你说毫无意义了。”
  他没有回答我,我却紧追不舍地问下去:
  “你对于今后这一段日子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你一定得重新振作起来。为什么不到意大利去重新开始画画儿呢?”
  他还是没有回答,这时我们的马车夫把我从窘境里解救了出来。他把速度降低了一些,俯过身来同我讲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只好把头伸出窗口去;他想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下车。我叫他稍微等一会儿。
  “你还是来同我一起吃午饭吧,”我对戴尔克说,“我告诉马车夫在皮卡尔广场停车好不好?”
  “我不想去了。我要回我的画室去。”
  我犹豫了一会儿。
  “你要我同你一起去吗?”我说。
  “不要。我还是愿意独自回去。”
  “好吧。”
  我告诉车夫应该走的方向,马车继续往前走,我们两人又重新沉默起来。戴尔克自从勃朗什被送进医院那个倒霉的早上起就再也没回画室去。我很高兴他没有叫我陪伴他,我在他的门口同他分了手,如释重负地独自走开。巴黎的街道给了我新的喜悦,我满心欢喜地看着街头匆忙来往的行人。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我感到我的心头洋溢着对生活的欢悦,这种感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我一点也由不得自己;我把施特略夫同他的烦恼完全抛在脑后。我要享受生活。
   
三十八
  又有将近一个星期我没有再看到他。一天晚上刚过七点他来找我,约我出去吃晚饭。他身服重孝,圆顶硬礼帽上系着一条很宽的黑带子,连使用的手帕也镶着黑边。他的这身丧服说明在一次灾祸中他已经失去了世界上的一切亲属,甚至连姨表远亲也没有了。他的肥胖的身躯、又红又胖的面颊同身上的孝服很不协调。老天也真是残忍,竟让他这种无限凄怆悲惨带上某种滑稽可笑的成分。
  他告诉我他已打定主意要到外国去,但并不是去我所建议的意大利,而是荷兰。
  “我明天就动身。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说了一句适当的答话,他勉强地笑了笑。
  “我已经有五年没回老家了。我想家里的情况我都忘记了。我好象离开祖传的老屋那么遥远,甚至都不好意思再回去探望它了。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是我唯一的栖身之地。”
  施特略夫现在遍体鳞伤,他的思想又让他回去寻找慈母的温情慰抚。多少年来他忍受的挪揄嘲笑现在好象已经把他压倒,勃朗什对他的背叛给他带来了最后一次打击,使他失去了以笑脸承受讥嘲的韧性。他不能再同那些嘲笑他的人一起放声大笑了。他已经成了一个摈弃于社会之外的人。他对我讲他在一所整洁有序的砖房子里消磨掉的童年。他的母亲生Xing爱好整洁,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锃光瓦亮,简直是个奇迹。锅碗瓢盆都放得有条不紊,任何地方也找不出一星灰尘。说实在的,他母亲爱好清洁简直有些过头了。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小老太太,生着红里透白的面颊,从早到晚手脚不停闲,终生劬劳,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施特略夫的父亲是个瘦削的老人,因为终生劳动,两手骨节扭结,不言不语,诚实耿直。晚饭后他大声读着报纸,妻子和女儿(现在已经嫁给一个小渔船船长了)珍惜时间,埋头做针线活。文明日新月异,这个小城却好象被抛在后面,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此年复一年,直到死亡最后来临,象个老友似地给那些勤苦劳动一生的人带来永久的安息。
  “我父亲希望我象他一样做个木匠。我们家五代人都是干的这个行业,总是父一代子一代地传下去。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智慧——永远踩着父亲的脚印走下去,既不左顾也不右盼。小的时候我对别人说我要同隔壁一家做马具人家的女儿结婚。她是一个蓝眼睛的小女孩,亚麻色的头发梳着一根小辫。要是同这个人结了婚,她也会把我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还会给我生个孩子接替我的行业。”
  施特略夫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思想萦回在可能发生的这些图景上,他自动放弃的这种安全稳定的生活使他无限眷恋。
  “世界是无情的、残酷的。我们生到人世间没有人知道为了什么,我们死后没有人知道到何处去。我们必须自甘卑屈。我们必须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在生活中我们一定不要出风头、露头角,惹起命运对我们注目。让我们去寻求那些淳朴、敦厚的人的爱情吧。他们的愚昧远比我们的知识更为可贵。让我们保持着沉默,满足于自己小小的天地,象他们一样平易温顺吧。这就是生活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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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番话我听着象是他意志消沉的自白,我不同意他这种自暴自弃的态度。但是我也不想同他争辩,宣讲我的处世方针。
  “是什么使你想起当画家来呢?”我问他道。
  他耸了耸肩膀。
  “我凑巧有点儿绘画的才能。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画图画得过奖。我的可怜的母亲很为我这种本领感到自豪,买了一盒水彩送给我。她还把我的图画拿给牧师、医生和法官去看。后来这些人把我送到阿姆斯特丹,让我试一试能不能考取奖学金入大学。我考取了。可怜的母亲,她骄傲得了不得。尽管同我分开使她非常难过,她还是强颜欢笑,不叫我看出她的伤心来。她非常高兴,自己的儿子能成为个艺术家。他们老两口省吃俭用,好叫我能够维持生活。当我的第一幅绘画参加展出的时候,他们到阿姆斯特丹看来了,我的父亲、母亲和妹妹都来了。我的母亲看见我的图画,眼泪都流出来了。”说到这里,施特略夫自己的眼睛也挂上了泪花。 “现在老家的屋子四壁都挂着我的一张张画,镶在漂亮的金框子里。”
  他的一张脸因为幸福的骄傲而闪闪发亮。我又想起来他画的那些毫无生气的景物,穿得花花绿绿的农民啊、丝柏树啊、橄榄树啊什么的。这些画镶着很讲究的金框子,挂在一家村舍的墙上是多么不伦不类呀!
  “我那可怜的母亲认为她把我培养成一个艺术家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但是说不定要是父亲的想法得以实现,我如今只不过是个老老实实的木匠,对我说来倒更好一些。”
  “现在你已经了解了艺术会给人们带来些什么。你还愿意改变你的生活吗?你肯放弃艺术给与你的所有那些快感吗?”
  “艺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他沉吟了片刻说。
  他沉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好象对一件什么事拿不定主意。最后,他开口说:
  “你知道我去看思特里克兰德了吗?”
  “你?”
  我吃了一惊。我本来以为他非常恨他,决不会同他见面的。施特略夫的脸浮起一丝笑容。
  “你已经知道我这人是没有自尊心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给我说了一个奇异的故事。
   
三十九
  我们那天埋葬了可怜的勃朗什,分手以后,施特略夫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进自己的房子。他被什么驱使着向画室走去,也许是被某种想折磨自己的模糊的愿望,尽管他非常害怕他必将感到的剧烈痛苦。他拖着双脚走上楼梯,他的两只脚好象很不愿意往那地方移动。他在画室外面站了很久很久,拼命鼓起勇气来推门进去。他觉得一阵阵地犯恶心,想要呕吐。他几乎禁不住自己要跑下楼梯去把我追回来,求我陪着一起进去。他有一种感觉,仿佛画室里有人似的。他记得过去气喘吁吁地走上楼梯,总要在楼梯口站一两分钟,让呼吸平静一些再进屋子,可是又由于迫不及待想见到勃朗什(心情那么急切多么可笑!)呼吸总是平静不下来。每次见到勃朗什都使他喜不自禁,哪怕出门还不到一个钟头,一想到同她会面也兴奋得无法自持,就象分别了一月之久似的。突然间他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所发生的事只应是一个梦,一个噩梦;当他转动钥匙打开门以后,他会看到她的身躯微俯在桌子上面,同夏尔丹的名画《饭前祷告》里面那个妇女的身姿一样优美。施特略夫一向觉得这幅画精美绝伦。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房间不象没人住的样子。勃朗什习性整洁,施特略夫非常喜次她这一点。他小时候的教养使他对别人爱好整洁的习惯极富同感。当他看到勃朗什出于天性样样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他心里有一种热呼呼的感觉。卧室看上去象是她离开没有多久的样子:几把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梳妆台上,每一把放在一只梳子旁边;她在画室里最后一夜睡过的床铺不知有谁整理过,铺得平平整整;她的睡衣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摆在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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