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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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rything”
“雪花和水仙花飘落,蝴蝶和蜜蜂飞舞,帆船,渔夫,和海上一切事物,
匆匆,太匆匆29/30
许愿井,婚礼的钟声,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用手蒙住耳朵。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因鸵鸵而存在。如今呢?不存在就
等于存在吗?存在就等于不存在吗?鸵鸵啊!你要告诉我什么?或者,我永远追不上你的境
界了!你的境界太远,太高,太玄了!鸵鸵!我本平凡!我本平凡!我只要问,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风呼啸著,浪扑打著,山顶的松籁,和海鸥的鸣叫,浪花的怒吼……万事万物,最后,
全汇成了一支万人大合唱,汹汹涌涌,排山倒海般对他卷了过来:
“匆匆,太匆匆!”匆匆,太匆匆!”尾声
韩青说完了他和鸵鸵的故事。
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烟雾继续在空气中扩散著,时间已是八月一日的凌
晨了。
他的身子靠进椅子的深处,他的头往上仰,眼睛无意识的看著我书房的天花板,那天花
板上嵌著一排彩色玻璃,里面透著灯光。但,我知道他并不在看那彩色玻璃,他必须仰著
头,是因为泪珠在他眼眶中滚动,如果他低下头,泪水势必会流下来。室内静默了好长一段
时间,我的稿纸上零乱的涂著他故事中的摘要,我让我的笔忙碌的画过稿纸,只为了我不能
制止住自己眼眶的湿润。过了好一会儿,我想,我们两个都比较平静了。我抬眼看他,经过
长长的叙述,陌生感已不存在,他摇摇头,终于不再掩饰流泪,他用手帕擦擦眼睛,我注意
到手帕一角,刺绣著“鸵鸵”两个字。“你每条手帕都有这个名字吗?”我问。
“是的。”我叹口气。不知该再问些什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事实上,韩青的故事叙
述得十分零乱,他经常会由于某个联想,而把话题从正在谈的这个“阶段”中,跳入另一个
“阶段”里。于是,时间、事件,和地点,甚至人物,都有些混淆。而在叙述的当时,他曾
多次咬住嘴唇,抬头看天花板(因泪水又来了),而让叙述停顿下来。我很少插嘴,很少问
什么,我只让他说,当他说不下去的时候,我就靠在椅子里,静静的等他挨过那阵痛楚。故
事的结局,是我早就知道的,再听他说一次,让我更增添了无限惨恻。我叹息著说:
“肝癌,我真不相信一个年轻人会害上肝癌!”
“我一直以为是肝炎,小方也以为是肝炎。”他说。闪动著湿润的睫毛。“其实,连小
三小四都不知道她害了绝症,只有她父亲知道,大家都瞒著,我去看她的时候,我做梦也想
不到她会死!做梦也想不到!”他强调的重复著,又燃起一支烟。“可是,事后回想,我自
责过千千万万次,鸵鸵一直多病,她的胃——我带她去照过X光。比正常人的胃小了一半,
而且下垂,所以她必须少吃多餐。她身体里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流行感冒一来,她总是第一
个传染上……在台北的时候,我常为了拖她去看医生,又哄又骗又说好话,求著她去。从没
见过比她更不会保护自己的人!如果她早些注意自己的身体,怎样也不会送命,她实在是被
耽误了,被疏忽了。如果我在台北,如果我守著她,如果我不为了证实自己而去南部……”
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她一定不会死!她一定不会死!”“别这样想,”
我试图安慰他,室内,悲哀的气氛已经积压得太重了。“或者,她去得正是时候。二十四
岁,最美丽、最青春、最可爱的年龄,去了。留下的,是最美丽、最青春、最可爱的回
忆。”“你这样说,因为……”
“因为我不是当事人!”我代他接了下去。正视著他。“你怎么知道鸵鸵临终的情
况?”
“事后我去了袁家,再见到鸵鸵的父母……”他哽塞著:“我喊他们爸爸、妈妈。”我
点点头,深刻了解到袁氏夫妇失去爱女的悲痛,以及那份爱屋及乌的感情,他们一定体会到
韩青那淌著血的心灵,和他们那淌著血的心灵是一样的。
“韩青,我们都不懂得死亡是什么。”我说:“不过,我想,鸵鸵假若死而有灵,一定
希望看到你振作起来,快乐起来,而不是看到你如此消沉。”“你懂得万念俱灰的意思
吗?”他问。
“哦,我懂。”他沉思了一下。忽然没头没脑又问了我一句:
“你知道AllKindsofEverything那支歌吗?”
不等我回答,他开始用英文唱那支歌: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停住了。又抬头去看天花板,泪珠在眼中滚动。
“我不敢怨恨上帝,”他说:“我不敢怨恨命运!我只是不懂,这些事为什么发生在我
们身上。当年,我和鸵鸵逛来来百货公司,她在许愿池许了三个愿。为了我们三对。结果,
徐业平和方克梅散了!小伟淹死了,丁香进了疗养院。最后剩我们这一对,现在,连鸵鸵都
去了。三对!没有一对团圆!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人,都会死的,每个人都会
死!我没为对面的老婆婆哭,我没为太师母哭……可是,我为小伟哭,我为鸵鸵背我为我们
这一代的懵懂无知而哭!”
他越说越激动,他不介意在我面前落泪了。我也不介意在他面前含泪了。“韩青,”我
停了很久才说:“对生命而言,我们每个人都是懵懂无知的。”“你了解生命吗?”他问。
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
“我从不敢说我了解任何事,”我从心底深处说出来,坦白、诚恳的看著韩青。“更不
要谈‘生命’这么大的题目。我只觉得,生命本身可能是个悲剧,在自己没有要求生命的时
候就糊糊涂涂的来了,在不愿意走的时候又糊糊涂涂的走了。不过,”我加重了语气:“人
在活著的时候,总该好好活著,不为自己,而为那些爱你的人!因为,死亡留下来的悲哀不
属于自己,而属于那些还活著还深爱著自己的人!例如你和鸵鸵!鸵鸵已无知觉,你却如此
痛苦著!”
他吸著,沉思著。他的思想常在转移,从这个时空,转入另一个时空,从这个话题,转
向另一个话题,忽然间,他又问我:“你会写这个故事吗?”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看著手边的稿纸。“这故事给我的感觉很凄凉,很久以来,
我就在避免写悲剧!那——对我本身而言,是件很残忍的事,因为我会陷进去。尤其,你们
这故事……其实,你们的故事很单纯,并不曲折,写出来能不能写得好,我没把握。而
且……”我沉思著,忽然反问他一句:“你看过我的小说吗?”“看过,就因为看过,才会
来找你。总觉得,只有你才能那么深刻的体会爱情。”我勉强的笑了笑。“总算,也有人来
帮我证实,什么是爱情。你知道,在我的作品中,这是经常被攻击的一点,很多人说,我笔
下的爱情全是杜撰的。还有很多人说,我把爱情写得太美、太强烈,所以不写实。这些年
来,我已经很疲倦去和别人争辩有关爱情的存在与否。而你,又给了我这么一个强烈深切的
爱情故事。”“是。”他看著我,眼光热切。“我不止亲自来向你述说,而且,我连我的日
记——一个最真实的我,好的,坏的,各方面,都呈现在你面前。还有那些信,我能保存我
写给鸵鸵的信,是因为方克梅的关系。鸵鸵不敢把信拿回家,都存在小方那儿。鸵鸵死后,
小方把它们都交给了我。所以,你有我们双方面的资料。”我仍然犹豫著。“你还有什么顾
忌吗?”他问。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说,试著要让他了解我的困难和心态。“这些年
来,我的故事常结束在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个阶段。事实上,人类的故事,并不是‘终成眷
属’就结束了。可能,在‘终成眷属’之后才开始。男女间从相遇,到相爱,到结婚,可能
只有短短数年。而婚后的男女,要共同走一条漫漫长路,长达数十年。这数十年间,多少的
风浪会产生,多少的故事会产生。有些人在风风浪浪中白头偕老,也有些人在风风浪浪中劳
燕分飞。但是,故事写到终成眷属就结束,是结束在一个最美好的阶段。”我凝视他。“你
懂吗?”
他摇摇头。“不太懂。”“你和鸵鸵的故事……”我继续说:“很让我感动,在目前这
个时代,还有一对年轻人,爱得如此轰轰烈烈,我真的很感动。只是,我很怕写悲剧,我很
怕写死亡,因为所有悲剧中,只有死亡是不能弥补的!你们这故事,让我最难过的,是—
—”我很强调的说:“它结束在一个不该结束的地方!”
他抬眼看我,眼中忽然充满了光彩,他用很有力的语气,很热烈的说:“它虽然结束在
不该结束的地方,但它开始在开始的地方!认识鸵鸵,爱上鸵鸵,虽然带给我最深刻的痛
苦,可是,我终身不悔!”我愕然的看他,被他那强烈的热情完全感动了。
“好!我会试试看!”我终于说:“不管怎样,这故事很感动我,太感动我!我想,我
会认真考虑去写它。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为什么要写下来?为什么你自己不写?”
“你认为我在这种心情下,能写出一个字来吗?”他反问我,注视著我。“你记得鸵鸵
的木棉花吗?”
“是的。”“她一直想写一本书,写生命,写木棉花。现在,她什么都不能写了,而木
棉花年年依旧。我只想请你,为我,为鸵鸵,写一点什么,像木棉花。”
“木棉花。”我沉吟著。“我窗外就有三棵木棉树。很高很大的。”“我看到了。”
“然而,你们的木棉花代表什么?”
“鸵鸵说它有生命力。我觉得,那么艳丽的花,开在那么光秃的树干上,有一种凄凉的
美,悲壮的美。”匆匆,太匆匆30/30
是吗?我沉思著,走到窗前,我拉开窗帘,夜色里,三棵木棉树耸立著,这正是绿叶婆
娑的季节,满树茂密的叶子,摇曳著。在街灯的照射下,每枝每叶,都似乎无比青翠,无比
旺盛。“木棉花是很奇怪的,它先开花,等花朵都凋谢了,新叶就冒出来了。”我看著那三
棵树,思索著。“你的鸵鸵,或者也是朵木棉花,凋谢之后,并不代表生命的结束。因为木
棉树的叶子,全要等花谢了之后再长出来,一树的青翠,都在花谢了之后才来的!”他看著
我,怀疑的。“是吗?鸵鸵只是个没没无闻的女孩,即使她那么聪明,那么有才华,她没有
留下任何东西!我找不出属于她的叶子!她就是这样,凋谢了就没有了。”
“是吗?”我看他,反问著。“看样子,你把这题目交给我了?好吧,让我们来试试
看,看能不能为鸵鸵留下一些东西,那怕是几片叶子!”他看著我,非常真挚,非常诚恳,
而且,他平静了下来。
“谢谢你!”他说。他告辞的时候,天色已有些蒙蒙亮了,我送他到门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