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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国血-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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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眼睛是亮的,牙是白的。两辆吉普车疾驰而至,井下的领导还有吕天方、呱咕队长陈家剑也来了,吕天方和陈家剑是来参加王顺和宋兰婚礼的,听到这样的井喷事件,他们也心急如焚。他们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提心吊胆的,连眼睛都不敢眨,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足足五十多分钟,闸门终于装好,肆虐的油流不再放喷,犹如逃脱的猛兽被重新关进了笼子里。大家跑上去,把高喜扬和迟建军架下井口,他们的脸和眼睛已经被气流冲击得红肿起来,瘫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连唾沫都是黑的,已经认不出谁是谁了。雪怡也不管脏不脏,扑到高喜扬身上就哭。高喜扬扒在她耳朵上说,哭啥哩,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雪怡说,你的脸都肿了。还不仅仅是脸,凡是露着的地方都肿了。高喜扬说,我还有个没露着的地方,肿得更厉害。你明白吗?雪怡就娇嗔地笑着捶他。高喜扬说,我实在等不及了,恨不能马上和你入洞房。正好吕指挥也来了,咱俩就在井场上,举行一个原汁原味的婚礼吧!雪怡啼啼笑,说你这个一本正经的人,原来都是伪装的。现在,你到底原形毕露了。
井场上,一根根油管被敲响了。钢铁的声音如同教堂激昂清越的钟声,随着春风吹向寥廓大地。被油污包裹着的高喜扬和黑眉皂眼的雪怡,这对青梅竹马的原姐夫和原小姨子,并排站在凌乱不堪的油井前,听任着人们的撩逗。人们尽情地笑着,可雪怡终于抑制不住,笑着笑着就哭开了。如同高亢的领唱,勾起了人们对往事的回想,于是无不悲从中来,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集体的歌哭,那声音凄惨里带着喜悦,悲壮里透着豪迈,似乎是任何抒情方式都取代不了的。

《国血》 第二十节(1)

二十
金秋时节,北大泡子晴波如镜,芦苇变得枯黄了,顶着渐落的头花招摇在瑟瑟秋风中。成熟的玉米被割倒了,家属队的家属们在耕地里弯腰剥穗。她们一穗穗地剥着,像蜗牛那样一点一点地往前蠕动,这场面年年相似,不过通过妇女们衣着的色彩,就能看得出时代的变化来。过去她们的穿着都很单调,而且故意往苦大仇深上打扮;如今她们已然发现,那样恰恰犯了常识性的大错误——没有任何男人喜欢男性化的粗糙女性,如果有,那也是性取向出了问题,或者干脆就是同性恋。
这天,呱咕队长陈家剑领着泰山钻井队的几个骨干,到高喜扬家喝酒来了。高喜扬和雪怡结婚很低调,不过就是就近散了一些喜糖和瓜子。迟建军调到大队去了,他的房子就被高家扩充进来,用做丛慧和丛峰姐弟俩住宿。雪怡是为数不多的先人母后做人妻的女人,她和高喜扬商量好了,不要孩子,姐姐的孩子如同己出,这样不但不会分散她的爱心,也不会影响她的体形。陈家剑还没进门就嚷嚷,说妈那个逼的,高喜扬你娶了小姨子,这么滋润的事,还想轻易滑过去?不喝你的喜酒,不足以平民愤!高喜扬笑呵呵地说,我的喜事哪有你的喜事大?你都惊动五洲四海了。
原来,这段时间他们共同创下的泰山钻井队来了不少外国友人参观,有越南驻华武官、比利时共产党书记、美国友人努英夫、苏丹共产党书记、日本议员胜间田清,还有15个国家的在京留学生……北疆油田创造了人间奇迹,原油产量连年都稳产在5000千多万吨,给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也在世界上声名鹊起。几个老工友恣谈笑谑的,边喝酒边叙旧,问了很多让高喜扬难堪的问题;可雪怡一进屋,几个人又赶忙换了嘴脸,正襟危坐的,好像在开组织生活会了。
看陈家剑志得意满的样子,高喜扬既羡慕又不服气。他也听专家说了,北疆油田的油层,厚的地方有一百多层,叠起来有十几层楼房高。过去,由于油层压力高、渗透性好、自喷能力强,很好采用压裂技术增加油层的渗透性。现在,地下形势已经危机重重,已经出现了“两降一升”的局面——地层压力下降、油层产量下降、原油含水上升。以前的井下压裂,是针对低含水的,现在油田已进入中含水阶段了,还用老办法,显然是不行的。高喜扬就和他们碰着杯说:“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总有一天,也让外国人到我们昆仑作业队上来参观。”
迟建军进了作业大队,很快又提了一级,堂而皇之地成了正科级干部。他的“跳加官”与处理八里坪油井井喷有着很大的关系,上边认为,一位本来应该坐在办公室里的大队干部,仍然坚持在基层和工人搞“三同”,特别是关键时刻临危不惧,领导并亲自消弭了一场重大事故,都说得上可歌可泣了。迟建军觉得,提拔他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则是高喜扬仍然蹲在原来的位置上,并没有半点提拔的迹象。迟建军有些良心不安,就到组织部门找老南,想让他给高喜扬求求情。
老南正在端详女儿的照片,见了迟建军,赶紧把照片收了起来,就像转移赃物似的。
迟建军说:“高喜扬本来是我的领导,如今我一提再提,把他扔下一大截,这实在说不过去。”
老南似乎是从来没有主见的,他的观点完全就是领导的意图。他稀溜稀溜地啜着茶水,故做深沉地说:“提拔谁不提拔谁,组织上自有考虑。在这个问题上,不能讲兄弟情谊和哥们义气。”
迟建军说:“油气井的事,是他带的头,我不过就是打个下手。”
老南说:“小迟啊,你的谦虚谨慎,是值得肯定的。高喜扬也做了很多工作,这一点组织上是心里有数的。不过,事情得两面看,高喜扬能功过抵消,那就不错了。”
这话让迟建军很惊讶。他长久生活在基层,虽说号称小秀才,那只是指文字功夫而言,对于仕途这一套,他其实并不熟谙。就张大嘴巴,抻长脖子,屏息聆听老南的教诲。
老南说:“那么危险的时刻,那么紧要的关头,高喜扬还跟小姨子腻糊着玩卿卿我我,这也太不像话了,实在有损石油工人的正面形象!”
迟建军怎么也没想到,在别人看来是美好而感人的事情,在他这种人的眼里,竟然成了不健康不地道的。他很想据理力争,又想到自己刚被提拔,而且今后还想要再提拔,老南再迂腐,毕竟在要害部门工作,跟他顶着拗着,那实在是太傻了。就咧咧嘴,做了一个很模棱的表情。
老南说:“高喜扬这个人,总在女人身上犯错误。当年娶了地主的女儿,已经耽误了政治前途,这次还不吸取教训,又娶小姨子。蔫巴登地娶也就罢了,还像演出似的,故意当众显摆。你说,他四十搭边的人了,咋还这么不成熟?”
迟建军赔笑说:“他大概没想到那么多。”
老南似乎兴犹未尽,又摇摇头说:“我们也替高喜扬惋惜,有些事,好说不好听啊。小迟啊,你跟高喜扬一起工作了多年,据说还是当事人,你就相信,姐夫和小姨子长期在一个屋里打转转,还能井水不犯河水?既然如今走到了一起,当初干啥来着?当初发扬风格,后来咋又不发扬了?这从逻辑上就说不过去嘛。还有人说他故意不让小姨子嫁人,拿她做诱饵,引逗着工人为他卖命。总之,你们队上的四角恋爱,一闹闹了这么多年,影响极坏,群众反映强烈,只不过你们自己听不到罢了。”
迟建军似乎听明白了,所谓群众反映,其实就是唐秀暗中做的手脚。那次高喜扬带着王顺到县城教训了老温,唐秀一直耿耿于怀,特别是迟建军为了转移视线,顺口胡说了高喜扬和小姨子早有一腿之后,唐秀就恼怒起来,觉得不过是老鸹落在猪身上,竟然堵到家门口来,实在是太欺负人了。就用复写纸,写了一式三份的匿名信,落款就写:广大群众。再分别寄往三个不同的地址……迟建军还是从儿子的嘴里知道这些的,当时恨不能踢她几脚;可踢了她意味着什么,他是很清楚的,只好把这件事咽下肚去。作为当事人和知情者,他很想对老南解释一下,又生怕引火烧身,把自己搭进去。看老南那副居高临下的派势,那种以抖落别人隐私为快意的劲头,心里就像堵了一把乱草,暗暗骂着“老鸡巴灯!”脸上却强笑着说:“也是,也是,毕竟瓜田李下嘛!”
迟建军心里不痛快,回到家里,就跟唐秀大吵大闹起来,还把老温送来的一对景德镇瓷花瓶给摔了。唐秀坐在沙发上冷笑说:“你这是耍土鳖蛮。行他高喜扬兴师问罪,就不行我自卫反击?再说,我揭露高喜扬的卑鄙行径,你心疼什么?怪不得,原来是一个眼的连桥啊!”
迟建军把手举了起来,却落不下去了。他用指头点着唐秀,那指头得得乱颤,仿佛是京剧里的颤指。他简直不能想象,唐秀那漂亮的躯壳里,竟然装着如此丑陋的灵魂。
迟建军说:“你以为黄雪怡跟你一样,裤腰带那么松?人家可是玉洁冰清的。”
唐秀说:“看起来你是为高喜扬打抱不平,其实你还是为的黄雪怡。你要不是为了当官,你们俩早就是一家人了。”
迟建军气得发疯,索性就说:“你没说错,我是爱过黄雪怡,为了一己私利,我只好舍弃了这种爱。高喜扬比我高尚,黄雪怡也比你高尚。既然你这么阴毒,那就等着吧,迟早会遭报应的。”
唐秀说:“你别以为当了个小官官,就可以忘乎所以了。你可得明白,我能让你升上去,我也能让你栽下来!”
迟建军也不得不承认,唐秀说得对,何况“有一腿”的话,他的确是说过的。他终于发现,虽说自己步步高升,却活得十分卑琐,不但连一句伸张正义的话都不敢说,甚至被一双无形的手卡着脖子,连自由呼吸都不能了。

《国血》 第二十节(2)

正好赶上国庆节放假,迟涛非要到开天村来玩,迟建军就把他带来了。迟涛和高家姐弟相处得很好,特别是他和丛慧之间,在悄悄长大的岁月里,渐渐萌生了一种朦胧而纯净的依恋,为此他又高兴又恐惧。世界这么大,可为什么他总要和高喜扬走碰面,而且连躲闪都来不及?丛慧的特殊身世,至今还是大家共同保守的秘密,何况唐秀既吃雪怡的醋,又记恨高喜扬,连丛慧的辣烈也不能容忍。如果两个孩子再往前走,事情就要麻烦了。
迟建军在开天村也有一些朋友,升迁之后,总会有人请他喝酒表示庆贺,一请他总要让高喜扬出席作陪。这次是王顺做东,弄了几个毛菜,一壶散白,三个人就比画起来。有意思的是,他们好半天都没吭声,偶尔眼光一碰,就会意了,各自端起酒杯干掉。宋兰在旁边伺候局儿,看了这场面就笑。
宋兰说:“没见过你们这样喝酒的,知道的是老哥们见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聋哑人开会呢!”
高喜扬说:“在一起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该说的话都说了,还有啥好说的?剩下的话,只能在肚子里说了。”
宋兰说:“我听我爹说过,不说话喝蔫巴酒,是容易醉的。”
到底还是王顺提议了,他举杯说:“为了小秀才迟建军的连连荣升,干一杯!”
迟建军干掉,然后说:“你们大概以为我的自我感觉良好,可你们知道吗,我心里不痛快,我他妈的活得憋屈呀!”
几个人还在愣怔,就见迟建军借着酒力,捂着脸大哭起来。男人的哭声深沉浑厚,像一头暮色里迷途老牛的哞叫,瓮瓮地震动着矮小的干打垒。他一手拉着高喜扬,一手拉着王顺,就那么哭着,什么话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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