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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人一个天堂-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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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外面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吗?”他立即说:“革命革命,造反造反,总得讲一点道理吧,没理寸步难行,有理走遍天下,我就不信,没个讲道理的地方了,我们这些麻风病大夫长年四季待在这鬼都不来的深山老林里,已经够可怜的了,现在连隔离服都不让穿了,让卫生局那些干部来试试看。”我不怀好意地说:“明天你就去卫生局把这些话说给他们。”他答:“别说卫生局,党中央我也敢去!”我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但是,我实在坐不住了,我打算去外面走一走。 
我要死的决心没有动摇,我发现自己一出院门,就不由自主地面对韬河方向,面对着父亲所在的方向,就像是在求他谅解,因为,我不光是我自己的,更是父亲母亲的。我从小就意识到我不光是自己的,更是父亲母亲的,更是那个故事的。我为什么总是贪生怕死,就是因为,活着是我的责任,我有责任活着。 
父亲,对不起!我多想大声地喊,让远在韬河的父亲听见。我还想,今晚如果和父亲在一起该多好,我估计我会大着胆子嘲笑他几句。我要问他:你现在还认为新的时代有一个足可消化钢铁的肠胃吗?它真的可以把旧时代的一切恩怨都消化掉?你曾经是国民党的骑兵营营长,一个区区骑兵营长,是多大的历史问题,都难以消化!再别说“一切恩怨”了。其实,事实表明,父亲对自己的判断,早就有所怀疑了,要不然他怎么会在“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就冒着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危险把我打发到“绝对安全”的麻风院呢?有意思的是,父亲又一次失算了,麻风院里也不见得安全,来了一个16岁的红卫兵小将,麻风院里立刻就不平静了。更让人恼怒的是,这家伙是我亲自从火堆里救下来的! 
我没处可逃,也没处讲理。 
我只有死,只有死! 
死之前我愿意在院门口蹲一会儿。 
我看见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我20多年的生命,正变成无数的瞬间,从一个奇怪的高空,刷刷刷跌落下来。大概只用了半秒钟,我就看清了自己的一生:   
想死(2)   
那是一个独自走在街边的男孩,书包在他屁股上一弹一弹。他身上有一个明显的标志,脖子上除了红领巾,还有另一样东西:长命锁。红领巾有意无意地遮住长命锁。街的另一侧是一堆孩子,他们中有人喊他:“喂,长命锁……” 
全班就他一个人有长命锁,所以,他的名字从来就不是杜仲,也不是锁柱,而是长命锁,只有老师在上课点名的时候,才会叫他杜仲。他是学习尖子,老师提问时,一般总是先让若干个差学生站起来回答,最后再请他说出最好的答案。不过有一次,算术老师竟然也和学生一样,在课堂上说:“长命锁,你来算算这个题。” 
算术老师的语气在他听来,简直是下流的。他就灵机一动,故意弄错了答案。他能感觉到,教室里的空气有多异常,老师和同学们有多意外。回到座位上时他心里有种小小的满足感。回到家,他哭着要求父亲和母亲,取掉长命锁。母亲还是那句话:“长命锁要自己磨断了才能取,不然……”“不然”后面的内容令他全身打颤,于是,他觉得和那个母亲没说出口的东西相比,在班里受一点嘲弄,就不算什么了。 
他不知道长命锁是什么时候戴在脖子上的,好像生来就有。他观察过,县城戴长命锁的孩子其实很多,不过,多数是刚刚学步的小孩子,而且,多数是用老太婆的裹脚布或残损的马缰绳做的,外面缠上一层红线而已,梢子上也只是用针线缝住的,依讲究,它自己磨断的那个瞬间就可以被扔掉,抛进韬河,让水带走。 
而他的是直接用铁打的,外面也缠上了一层红头绳,两端则是用一把结结实实的小铜锁锁起来的。他知道,钥匙在干爸手上。 
那是一个不太冷的冬天,他和四个姐姐杜琴、杜梅、杜丽、杜玉,五个人随母亲回到乡下的舅舅家走亲戚。舅舅家隔壁是一家豆腐坊,面街,房子很低矮,门也很低矮,门槛却很高,屋内的正中央几乎是一进门的地方,便是一个通常总是热气腾腾的大锅,大锅里通常总是白花花的云彩一样的豆腐脑,五个城里来的孩子总是受到格外的优待,常常每人能得到半碗豆腐脑,那豆腐脑细看时是发青的,像蚕的颜色。 
有一次,他玩了一圈回来,在打算进豆腐坊看看之前,有些便急,便钻进豆腐坊后面那个废园子内,打算去好好蹲一蹲。他知道那里面有两间破败的房子,都没有门窗,满院子杂草。他进了院子,又向右手的房内走去。他刚迈出右腿,就看见一个情景:一个赤裸的小女孩站在一个光着屁股的大男人面前,男人跪着,手上握着一个白晃晃的大得吓人的东西,女孩勾着头,盯着那东西……他缩回身子,掉头就跑。跑回舅舅家时,发现裤裆是湿的。他始终不敢把看见的情景说给任何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那情景留给他的突出印象就是“大”,站着的男人像一个巨人!男人手中那个白晃晃的东西同样大得吓人。它就像一个发光体,久久地悬在他记忆里。那个情景,尤其是男人手中的那个东西,侵入他视野的方式几乎是野蛮的,他一直坚信那个情景是所有坏东西中的一种,如洪水猛兽!那之后,父亲仍旧隔三差五地讲伯父、爷爷和奶奶的死亡故事时,他的感受就更加复杂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些故事无论如何激不起他的复仇欲,而是完全相反,令他更加胆小怕事,更加惧怕成为成人世界中的一员,惧怕长大之后不能不考虑复仇这类“大”事情。因为,在他眼里,“大”不光是“小”的对立面,更是坏、丑、羞耻和残忍。 
事后很多年,一想起那个白晃晃的东西,他就有种喘不出气的感觉,他不可想像,一个成年男人怎么可能长着那样一个大而丑的东西呢?难道所有的男孩长大了都必须是那样吗?那么它平时放在哪儿?他完全无法想像!而当时,明摆着,狗日的正打算把它送进女孩的身体里去。那女孩,站着的时候,还没有那个男人跪着高。他抽身逃走之后,那个男人又做了什么?后来的事情,是多么不可想像呀。 
而那女孩却是那样娇小!他和她在一起玩过的,她连一个虫子都不敢摸,一次他捉了条蚯蚓,放在火柴盒里,让她猜里面有什么?她说是空的,他手指暗暗一推,她一看吓得大喊大叫,噘着嘴好一会儿不理他。可是,她却一声不吭地站在那个大男人面前!她甚至勾着头,仔细端详着男人手中的东西!那又是为什么呢? 
后来那个大男人找见他,硬塞给他一颗水果糖,他只好抓在手里,因为,他很紧张。他也相信,她肯定没少吃过那家伙的水果糖。 
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彩云。 
隔了一个假期,他和四个姐姐再去舅舅家时,发现彩云还是原来的样子,没一点变化,和姐姐们一样,快快乐乐,没心没肺,整天就知道跳方、踢毽子、染指甲。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他整整担忧了她一个学期,有几次还梦见过她,有一次梦见她的身体被一个尖锐的东西穿透了,就像人们烤肉的时候将肉片串在铁丝上一样!他甚至怀疑过,下次再去舅舅家能不能再见到她?或者见到她,她还是不是原来的样子?但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快乐,那么娇嫩。他偷偷观察她走路的姿势,想找出一丝异常来,也没有,他还捉摸她的眼神、她的声音,都看不到任何异常,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个大男人也依旧在村里摇摇摆摆地走路、大声说话,人们仍然和那家伙有说有笑,阳光还是均匀地洒在所有人的脸上!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十分难堪,他的担忧和恐惧,被这一切证明是多余的。他不明白,自己既然可以是学习尖子,算术题老师每每讲到一少半时就全懂了,有人甚至夸自己是神童,可是,另外一些看上去简单明了的事情,自己怎么偏偏又弄不懂呢?   
想死(3)   
母亲的工作在油坊,油坊是一座又大又高的尖顶房子,尖顶处开着个四方的天窗,阳光总是从天窗的边上斜着照进来,从地中央那个宠然大物上掠过。那是土制的榨油机。榨油机上最重要的一个部件是一根五六米长的柱子,圆圆的,一个大人刚能抱住,它总是一头高一头低地横在油坊的地中央,油腻腻的,看上去又凶狠又粗野,他不太喜欢跟着母亲去油坊,就是因为,他不喜欢看着它那霸气十足的模样。 
他甚至开始讨厌干爸大牛了,因为,干爸的身材是粗壮的,干爸笑的时候,能把房顶的灰尘震下来,干爸走过来时,像一座山倒过来。 
有铁路从舅舅家村旁通过,舅舅家那个村子是个小站,绝大多数火车经过时只是微微减减速而已,很少有停下来的。但是,那天有一辆货车缓缓停下了。货车到站时,他和四个姐姐,还有彩云,还有几个孩子,正在山坡上挑野菜。 
货车从远处的山洞里钻出后,身子软软地摇摆着,大家的呼吸变得紧促了,每一个人都露出谦卑的样子,盯住那个疯狂喘息着的怪物一动不动。他们想不到,它停下了,它疯狂的呼吸停止了,它变得安静了。他们突然欢叫着一拥而上。他也不得不跑,但很快就被甩在了最后面。他不知道大家跑了去要做什么。他害怕所有巨大的东西,自然包括火车。火车是他见过的最占地方的东西,它从铁轨上不可阻挡地碾过时,整座大山都会发颤,而他自己,不小心还会遗尿。他对火车没一点好感。可是,大家都跑去了,他便不能不跟着跑去。他总是处在这样的两难境地中,既想独自一人待着,又不愿被大家孤立。他尾随着大家,一口气跑到站上,眨眼间,伙伴们都不见了。就剩他自己,在离火车十步远的地方呆呆地站着。他不知道他们都消失到哪儿了。他看见其中几节车厢里载着一辆辆土红色的大机器,有一座房子那么大、那么高。他大着胆子,爬上最近的一节车厢,看见里面有半车箱青色的石块,由于紧张,急忙就退下来了。他犹豫极了,不知道该不该像大家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地爬上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这时,姐姐杜琴突然从两个土红色的大机器中间露出身子,爬在车厢边上嘲笑他:“胆小鬼,快上来呀。”他脸红了,但是,他站着不动。姐姐杜琴立刻又缩回去了。他很绝望,等着几分钟后大家合起来嘲笑自己。整列火车这时突然神经质地抽了一下,先后缩,再前冲,再后缩,几个动作是在一秒钟内完成的,车厢里的那些大机器发出猛烈的撞击声后,又安静下来了。但是,几秒钟之后,车厢里传来几声尖叫。是三姐杜丽和和四姐杜玉在尖叫。他这才爬上去,看见两个大机器中间有几个人已经变成了肉饼。 
转眼间,姐姐杜琴和杜梅,还有彩云,三个漂亮的姑娘就那么死了。火车开走后,人们看见了的铁轨上的血,三个姑娘死了,这毫无疑问,但是,死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死是怎么发生的?死就这么简单吗?死远远不是他偶尔想像过的样子!简单得像一根针掉在地上,像一只鸟从天空飞过。这哪儿是“死”?他总觉得,死应该隆重一百倍一万倍!死应该是缓慢发生的!死绝不应该在一瞬间内发生! 
回县城时,只剩下他和三姐四姐了。他总觉得,大姐杜琴和二姐杜梅没一起回县城,另有原因,而惟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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