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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演员-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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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你父亲,还有龙珍,我们——”他停住了。眼睛望一望江海峰,又望望龙珍,然后才斟酌着说:“我们是从一个山村里来的。那一年,他们被招进城以后,我仍然留在山村里继续读书,由于家庭成份的原因,高中毕业后,被保送到省里的一所医学院就读。记得‘文革’开始后不久,一九六七年吧,他们被揪了出来。你应该知道,那是一场历史性的运动。当然不止是他们遭到了这样的厄运。在那个年月,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几乎人人自危,无一幸免。起初,大多数人只是为了嫉妒、报复平时的小恩小怨;或者一时的狂热,想通过‘运动’这种形式来干点和平年代干不了的事。唉,没想到这一‘运动’就失去了控制,变成了人类历史上的一场空前浩劫!如果说,刚开始人们还遵循着历次运动的规则、在按部就班认真操作的话,到了后来纯粹是昏天黑地,互相乱咬了。人们似乎都清醒过来了,知道这场运动决不是三天两早晨的事情。眼睁睁看着自己身旁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大家这才知道:生存才是第一性的。至于什么道德、尊严、人伦,那都是和平年代的奢侈品。在生存面前,它们都变得狗屁不值!人们都想保全自己,所以处处提防着别人,随时准备先下手为强,就连夫妻、父子、母女之间也不例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非常奇特,非常微妙了……你读过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吧,那情形就和置身‘食人村’是一样的。总疑心周围的人会吃掉自己,包括你自己的亲人。唉,那真是一个可怕的年代!我常常在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革’就是一面人性的照妖镜。在这面镜子面前,许多人都露出了平时掩藏得很好的狰狞面孔。……你想想:处在这样一种大环境下,他们的境遇能好吗?
“当时,满街的大字报上几乎都有他们的事。那当然都是些捕风捉影、恶意中伤之类的、莫须有的罪名。只要你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他们反复叫嚣、重复最多的就是什么‘孔老二的孝子贤孙’呐、‘死不悔改的黑帮接班人’呐等等唬人的大帽子,缺少实质性的东西。呵,谁会想到,我们这个拥有几千年文明史的国度,有一天竟然连‘尊师重道’也成了一种罪名呢?……这年秋天——大概是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他和龙珍忽然去敲我家的门。当时外面正下着雨,两人全身都淋湿了,他们请我暂时收留他们躲几天……”
说到这里,医生的脸一下子涨得肜红,额上的汗珠下雨似的往下淌。
“可是,我——,我这人天生胆小怕事,没能够……唉,这事我现在还感到内疚。如果,我当时能让他们躲两天,也许就不是这个结果!这件事过去没多久,就听说他都结了婚。不知为什么,不是他们俩,而是和别人……”
医生显然出了神,眼睛直直地望着空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混乱,黑白颠倒的年代。
江林站在那里,双手捂住耳朵,觉得周围雪白色的墙都摇晃着向自己压过来;震耳欲聋的海啸声,犹如来自天国的合唱,片段间就淹没了一切。一阵晕眩,他的身体晃了晃,但他仍然尽力挺峙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随后,他听见有人在说话,听见母亲和另一个女人在轻声哭泣。他听见——天哪!医生这个“帮凶”,把父亲的话全证实了。原来,原来世界真的混乱了,哈哈,真的乱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原因呢?还有那么多未知,还有那多谜。如果生命从此结束,如果答案的代价是死亡,他也要知道,必须要知道!——水,好多的水!他感到脑子里到处是汪洋。那淹没意志的汪洋,残酷地、肆虐地向他逼近。他紧咬着牙,顽固地拒守意识的领土,不为别的,还有许多话,许多问题要说、要问。
“为什么?!”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心头,他无从取舍;他喘吸着,竭力抓住一个问题:“你……你刚才说,杜鹃和我……”
“杜鹃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江海峰的脸象一张面具。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感情色彩。
“不是——!”江林痛苦地大叫起来,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天哪!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我们竟然会是兄妹?!——不,不可能!他刚才还说他们结婚时,孩子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哼,自相矛盾,全是骗人的鬼话!只要抓住他的漏洞,就可以将他的骗局全部揭穿!“你撒谎!你刚才还说她在你们结婚时,早就有一个多月了,怎么会是妹妹?!哼,你的谎言露馅了!……”
“她坐胎是比你早一个多月,可是,你妈自从怀上你以后,——由于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忧郁过度,你只七个来月就早产了。所以,杜鹃坐胎虽然比你早一个多月,实际出生却比你迟了一个多月。……她出生以后,出于无奈,我们只好将她送到她的一个远房姨妈家去寄养……”
“哈哈,你们就顺理成章将她抛弃 了,就这样抛弃了!……”
“……我们常去看她,每月按时寄给她钱,只是这几年才……”
“可是父亲呢?母亲呢?她要的不是钱,她要父爱,要母爱!……可是你们却躲在一边心安理得做你们的姨妈,做你们的施舍者!哼,你们算什么父母?!你们既然没本事养活她,为什么要将她生下来,为什么?!你们让她受了那多苦,受了那么多苦……”
“……江林,你——,冷静点!”
“冷静点?!你说冷静点!?”江林轻蔑地笑,笑出满眶泪水。“你知道我花了多少精力,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接受下了一个女人吗?我害怕我会象你一样对不住她们,我欺骗自己说不需要她们,我强迫自己避着她们……可是我好不容易接纳了一个女人,你却说她是我妹妹,妹妹!——你叫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
“江林——!”江海峰诚恳地望着儿子,低声说:“你现在对我的任何过激举动,我都不怪你,因为你是我儿子,我理解你的感情。另外,我要你知道:不管你原不原我,过去的那一切,我都无须向任何人忏悔,——我问心无愧!就算有一天到了我的两位恩师面前,我也敢这么说。但是江林,对你,我有责任,一个为人之父的责任。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也希望你少受一次伤害。所以,我请求你听完我的话以后——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伤心,甚至仇恨我们。但是,那至少可以减少一点你的痛苦。——然后,你尽情地哭,尽情地闹,我不会怪你,直到你发泄完为止。”
“好啊,你说!你尽可以昧着良心把什么都颠倒过来。但是——,请你先把没有对我说清楚的事都说清楚:我哪来的外公,还有——,他是谁?!”
“江林……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江海峰深深地吸着气。这一切都变成了下意识。他觉得自己正隔着一层厚厚的黄土在和人对话。除了那一点纤弱的意识之外,别的什么都变得冰凉了,麻木了。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喃喃自语道:“那年,你龙阿姨嫁给你外公之后,过了一年,又生下个男孩……”
“他是谁 ?!”江林的心骤然狂跳加速。他吼叫起来。
“他……他就是……”江海峰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一个病入膏肓的垂危病人在做最后的挣扎。“他就是刚才……被你掐住脖子的那个——梁伟龙!……”
梁伟龙!梁伟龙!!梁伟龙!!!
忽然,江海峰的声音在空气中被放大了千万倍,仿佛一口巨大的魔钟撞击出的訇响,一圈一圈在空中萦绕着。江林的眼睛直了,象个呆傻的病人,惊恐而绝望地望着空中……脑子里一遍轰鸣!
江海峰仍在喃喃自语:
“……你妈和我结婚以后,就和你外公断绝了父女关系。所以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其实,他就是前几年刚退下来的梁副市长。也许你会说,象他这种人怎么能当市长?……这就是政治!政治是最讲究‘智慧’的,而有些人又善于隐藏自己。不显山,不露水,没有功绩,也不会有过失……”
天哪——!江林的心彻底松懈了。父亲还在机械地说着。然而,他什么也听不到了。水呼地涌上阵地,意识的领土被淹没了。——天旋地转,黑,漆黑,墨黑……心飞快地坠下去,坠下去。
他的身体直挺挺向后一仰,沉重地倒在地上。
四周死一般寂静。
十四
    十      四
生命是无聊、荒谬的吗?
人活着,究竟应该追求生命的质量,还是数量?
江林病了。他没想到自己还活着,还在一口一口呼吸这肮脏的空气。他好灰心,觉得所有的一切突然之间都停止了,完结了,世界对他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整整一个月,他将自己关在屋里,连大门也没有走出去一步。他苦思冥想,竭力想弄清几个问题: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
他不再披着夕阳到那小木屋里去了,也不再为了几毛钱和菜贩子讨价还价、争得脸红脖子粗;他曾经那么强烈、那么执着地希望摆脱家庭的阴影,到外面的世界中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学会了不回家。可是生活的轨迹又一次岔开了道。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重又回到了父母的羽翼下。他没想到,这里仍然是他最安全、最温暖的休憩之所。他将窗户拉得严严的。他不想再看到那凄惨的夕阳。好多次,他曾对自己说过:美丽的夕阳,你就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可是夕阳无限好,却是近黄昏。它就象一抹过眼的烟云,无声无息地消逝了。那么快,只是短短的十几天,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曾经用自己的整个身心、全部的热情去拥护过的一个女人,想不到居然、居然成了自己的妹妹!——妹妹,这将意味着什么?一个多么遥远而又亲切的称呼呀!这将意味着,他们的身体里拥有同样的遗传因子;血管里流淌的血液至少有一半是相同的。多么不可思议,一个多么残酷而又真实的错误!
一个比自己早一个多月萌动的生命却成了自己的妹妹;一个岳父竟然可以和自己女婿过去的情人生儿育女。——多么荒谬!多么荒谬绝伦的世界!
他从来没有什么时刻这么强烈地感到这个世界的可悲、可恨。
长久以来,在他心里潜移默化形成的道德伦理观念,一下子全崩溃了,倒塌了;曾经在他心中燃得那么炽烈的激情,也如同一颗溜星,在漆黑的天幕上仓促地划了一道光弧,默默地泯灭了。生命也似乎陷入了无底的“黑洞”。
但是,这一切经历了一个月长长的冷却期之后,他忽然记起自己曾经说过:人不能光为了爱情活着,他还有许多义务要去履行。生命只有一次,而生命的责任却不止一个。做人要是非分明,不能欠别人的太多……
于是,在整整一个月之后,他强打起精神,找一个合适的日子,走进了久违的办公室。
当他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前时,他愕然地发现:组长办公桌后面,坐着一张陌生的面孔。那张脸……正凶狠地盯着自己哩。啊,一张多么冷漠的嘴脸呐!办公室里一片死寂。人们都阴沉着脸,见到他只是默默地向他点点头,又各自埋头去做自己的事。他犹豫了一下,也向那张脸点了点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突然之间,他感到心里一阵莫名的难受。——都变了,连这儿也变是。人世的沧桑真是无所不在呀!
拉出塞在桌子下面的藤椅,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呆立着,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桌椅,一时间觉得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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