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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老舍短篇小说集-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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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能在国危城陷的时候抛下不管,即使自己的逃亡是为了国家。

轻轻的走进去,借着外屋一点点灯光,他看到妻与子的轮廓。这轮廓
中的一切,他都极清楚的记得;一个痣,一块小疤的地位都记得极正确。这
两个是他生命的生命。不管彩珠有多少缺点,不管小珠有什么前途,他自己
须先尽了爱护保卫的责任。他的心软了下去。不能走,不能走!死在一处是
不智慧的,可是在感情上似乎很近人情。他一夜没睡。

同时,在亡城之外仿佛有些呼声,叫他快走,在国旗下去作个有勇气
有用处的人。

假若他把这呼声传达给彩珠,而彩珠也能明白,他便能含泪微笑的走
出家门;即使永远不能与她相见,他也能忍受,也能无愧于心。可是,他知
道彩珠绝不能明白;跟她细说,只足引起她的吵闹;不辞而别,又太狠心。


他想不出好的办法。走?不走?必须决定,而没法决定;他成了亡城里一个
困兽。

在焦急之中,他看出一线的光亮来。他必须在彩珠所能了解的事情中,
找出不至太伤她的心,也不至使自己太难过的办法。跟她谈国家大事是没有
任何用处的,她的身体就是她的生命,她不知道身外还有什么。

“我去挣钱,所以得走!”他明知这里不尽实在,可是只有这么说,才
能打动她的心,而从她手中跑出去。“我有了事,安置好了家,就来接你们;
一定不能象逃难似的,尽我的全力教你和小珠舒服!”

“现在呢?”彩珠手中没有钱。

“我去借!能借多少就借多少;我一个不拿,全给你们留下!”

“你上哪儿去?”

“上海,南京——能挣钱的地方!”

“到上海可务必给我买个衣料!”

“一定!”

用这样实际的诺许与条件,老范才教自己又见到国旗。由南京而武汉,
他勤苦的工作;工作后,他默默的思念他的妻子。他一个钱也不敢虚花,好
对得住妻子;一件事不敢敷衍,好对得起国家。他瘦,他忙,他不放心家小,
不放心国家。他常常给彩珠写信,报告他的一切,歉意的说明他在外工作的
意义。他盼家信象盼打胜仗那样恳切,可是彩珠没有回信。他明知这是彩珠
已接到他的钱与信,钱到她手里她就会缄默,一向是如此。

可是他到底不放心;他不怨彩珠胡涂与疏忽,而正因为她胡涂,他才
更不放心。他甚至忧虑到彩珠是否能负责看护小珠,因为彩珠虽然不十分了
解反贤妻良母主义,可是她很会为了自己的享受而忘了一切家庭的责任。老
范并不因此而恨恶彩珠,可是他既在外,便不能给小珠作些忽略了的事,这
很可虑,这当自咎。

他在六七个月中已换了三次事,不是因为他见利思迁,而是各处拉他,
知道他肯负责作事。在战争中,人们确是慢慢的把良心拿出来,也知道用几
个实心任事的人,即使还不肯自己卖力气。在这种情形下,老范的价值开始
被大家看出,而成功了干员。他还保持住了二百元薪金的水准,虽然实际上
只拿一百将出头。他不怨少拿钱而多作事;可是他知道彩珠会花钱。既然无
力把她接出来,而又不能多给她寄钱,在他看,是件残酷的事。他老想对得
起她,不管她是怎样的浮浅无知。

到武昌,他在军事机关服务。他极忙,可是在万忙中还要担心彩珠,
这使他常常弄出小小的错误。忙,忧,愧,三者一齐进攻,他有时候心中非
常的迷乱,愿忘了一切而只要同时顾虑一切,很怕自己疯了,而心中的确时
时的恍惚。

在敌机的狂炸下,他还照常作他的事。他害怕,却不是怕自己被炸死,
而是在危患中忧虑他的妻子。怎么一封信没有呢?假若有她一封信,他便可
以在轰炸中无忧无虑的作事,而毫无可惧。那封信将是他最大的安慰!

信来了!他什么也顾不得,而颤抖着一遍二遍三遍的去读念。读了三
遍,还没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却在那些字里看到她的形影,想起当年恋爱
期间的欣悦,和小珠的可爱的语声与面貌。小珠怎样了呢?他从信中去找,
一字一字的细找;没有,没提到小珠一个字!失望使他的心清凉了一些;看
明白了大部分的字,都是责难他的!她的形影与一切都消逝了,他眼前只是


那张死板板的字,与一些冷酷无情的字!警报!他往外走,不知到哪里去好;
手中拿着那封信。再看,再看,虽然得不到安慰,他还想从字里行间看出她
与小珠都平安。没有,没有一个“平”字与“安”字,哪怕是分开来写在不
同的地方呢;没有!钱不够用,没有娱乐,没有新衣服,为什么你不回来呢?
你在外边享福,就忘了家中。。紧急警报!他立在门外,拿着那封信。飞机
到了,高射炮响了,他不动。

紧紧的握着那封信,他看到的不是天上的飞机,而是彩珠的飞机式的
头发。他愿将唇放在那曲折香润的发上;看了看手中的信纸;心中象刀刺了
一下。极忙的往里跑,他忽然想起该赶快办的一件公事。

刚跑出几步,他倒在地上,头齐齐的从项上炸开,血溅到前边,给家
信上加了些红点子。

一块猪肝

大中华的半个身腔已被魔鬼的脚踩住,大中华的头颅已被魔鬼的拳头
击碎,只剩下了心房可怜的勇敢的不规则的尚在颤动。这心房以长江为血,
武汉三镇为心瓣:每一跳动关系着民族的兴亡,每一启闭轻颤出历史续绝的
消息。它是流民与伤兵的归处,也是江山重整的起点。多少车船载来千万失
了国弃了家的男女,到了这里都不由的壮起些胆来,渺茫的有了一点希望。
就是看一眼那滚滚的长江,与山水的壮丽,也足以使人咽下苦泪,而想到地
灵人杰,用不着悲观。

江上飞着雪花,灰黄的江水托着原始的木舟与钢铁的轮船,浩浩荡荡
的向东流泻;象怀着无限的愤慨,时时发出抑郁不平的波声。一只白鸥追随
着一条小舟,颇似一大块雪,在浪上起伏。黄鹤楼上有一双英朗的眼,正随
着这片不易融化的雪转动。

前几天,林磊从下江与两千多难民挤在一条船上,来到武昌,他很难
承认自己是个难民,他有知识,有志愿,有前途,绝对不能与那些只会吃饭
与逃生的老百姓为伍。可是,知识,志愿,与前途,全哪里去了?他逃,他
挤,他脏,他饿,他没任何能力与办法,和他们没有丝毫的分别。看见武汉,
他隐隐的听到前几天的炮声,看见前几天的火光。眨一眨眼,江汉关与黄鹤
楼都在火影里,冒着冲天的黑烟。再眨一眨眼,火影烟尘都已不在;他独自
流落在异乡。身下薄薄的一身西服,皮鞋上裹满各色的泥浆,独自扛着简单
得可笑的一个小铺盖卷。谁?干什么?怎回事?他一边走一边自问。不是难
民!

他自己坚决的回答。旅馆却很难找,多少铁一般的面孔,对他发出钢
一般的“没有房间!

”连那么简单的铺盖卷都已变成重担,腿已不能再负迈开的辛苦,他才
找到一间比狗窝稍大的黑洞。绝对不尊严的,他趴在那木板上整整睡了一夜,
还不如一只狗那么警醒灵动。

醒来,由衣袋里摸出那还未曾丢失的一面小镜来,他笑了。什么都没
有了,却仍有这方小镜照照自己。瘦了许多,鼻眼还是那么俊秀,只是两腮
凹下不少,嘴角旁显出两条深沟,好象是刻成的,微微有些阴影。是自己,


又不十分正确——到底不是难民!

放下小镜,他决定忘下以前种种。原先就不是凡夫,现在也不能是难
民,明日还得成个有为的人物。这是一贯的,马上要为将来打算打算。

他过江去看看汉口。车马的奔驰,人声的叫闹,街道的生疏,身上的
寒冷,教他没法思索什么,计划什么。他只觉得孤独,苦闷。街上没遇到一
个熟脸,终日没听到一句同情的话,抱着自己过去的一切志愿与光荣,到今
天连牢骚也无处去诉。这个处所是没有将来的。自己可是无论如何决不肯与
难民为伍。买了份报,没有看见什么。他不能这样在人群中作个不伸手乞钱
的流浪者,他须找个清静的地方,细细思索一番。把报纸扔掉,想买本刊物
拿回旅馆去看——黑洞里不是读书的地方,算了吧;非常的蹩扭!不过,刊
物各有各的立场;自己也有自己的立场;不读也没多大关系。自己的立场是
一切活动——对个人的,对国家的——的基础。这个,一般人是不会有的,
所以他们只配作难民,对己对国全无办法。

在黄鹤楼上,看着武汉三镇的形胜,他心中那些为自己的打算,和自
己平日所抱定的主张,似乎都太小一点,眼前的景物逼迫着他忘了自己,象
那只白鸥似的,自己不过是这风景中小小的一片;要是没有那道万古奔流,
烟波万顷的长江,一切就都不会存在;鸥鸟桅帆。。连历史也不会有。寒江
上飞着雪花,翻着巨浪,武昌的高傲冷雋,汉口的繁华紧凑,汉阳的谦卑隐
秀,使他一想便想到中国,想到中国的历史,想到中国伟大的潜在力量。就
是那些愚蠢无知的渔夫舟子好象也在那儿支持着一点什么,既非偶然,也非
无用,眼随着那只白鸥。他感到一种无以名之的情感,无限,渺茫,而又使
他心中发热,眼里微温。

但是,这没有一点实在的用处。他必须为他自己思索;茫茫的长江,
广大的景物,须拿他自己作为中心,自己有了办法,一切才能都有了办法。
自己的主张,是个人事业的出发点,也是国家转危为安的关键。顺着自己的
主张与意见往下看,破碎的江山还可以马上整理起来,条条有理,头头是道。
他吐了一口长气。江上还落着零散的雪花;白鸥已不知随着江波飘到哪里去
了。

是的,他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前进的。他天然的应当负起救亡图存的责
任。他心中看见一条白光,比长江还长,把全中国都照亮,再没一点渣滓,
一星灰尘,整个的象块水晶,里边印着青的松竹与金色的江河。不让步,不
搬动!把这条白光必须射出!他挺了挺胸,二十五岁的胸膛,吐出万丈的豪
气。

雪停了。天天看见长江,天天坚定自己,天天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天
天踩一鞋泥,天天找不到事作。林磊的志愿依然很大,主张依然很坚决,只
是没有机会,一点没有机会!他会气馁,但是也不会快活。物质上的享受,
因金钱的限制,不敢去试尝;决定不到汉口去,免得看见那些令人羡慕的东
西,又引起气短与伤心,普通的劳作与事情,不屑于投效;精神上的安慰只
仗着抱定主意,决不妥协。假若有机会得到大的事情作,既能施展怀抱,又
能有物质的享受呢,顶好!能在精神上如愿以偿而身体受些苦处呢,也算不
错;若是只白白受些苦,而远志莫伸,那就不如闲着。虽然闲着也不好受,
可是到底自己不至与难民同流,象狗似的去求碗饭吃。

买了些本刊物,当不落雨的时候,拿到蛇山上去读。每读过一篇文字,
他便尽着自己所知道的去揣摸,去猜想,去批判。每读过几篇文字,他便就


着每一篇的批判,把它们分划出来:哪篇是哪一党一系的主张,哪一篇与哪
一篇是同声相应,或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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