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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老舍短篇小说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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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痛快一些,自由一些;欺侮孕妇或一个年轻的母亲,据我看,才真是混蛋
呢!对于我的妻,自从有了小孩之后,我更放任了些;我认为这是当然的合
理的。


再一说呢,夫妇是树,儿女是花;有了花的树才能显出根儿深。一切
猜忌,不放心,都应该减少,或者完全消灭;小孩子会把母亲拴得结结实实
的。所以,即使我觉得她有点野——真不愿用这个臭字——我也不能不放心
了,她是个母亲呀。



直到如今,我还是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所不能明白的事也就是当时教我差点儿疯了的事,我的妻跟人家跑
了。

我再说一遍,到如今我还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回事。我不是个固执的
人,因为我久在街面上,懂得人情,知道怎样找出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但是,
对于这件事,我把自己的短处都找遍了,也找不出应当受这种耻辱与惩罚的
地方来。所以,我只能说我的聪明与和气给我带来祸患,因为我实在找不出
别的道理来。

我有位师哥,这位师哥也就是我的仇人。街口上,人们都管他叫作黑
子,我也就还这么叫他吧;不便道出他的真名实姓来,虽然他是我的仇人。
“黑子”,由于他的脸不白;不但不白,而且黑得特别,所以才有这个外号。
他的脸真象个早年间人们揉的铁球,黑,可是非常的亮;黑,可是光润;黑,
可是油光水滑的可爱。当他喝下两盅酒,或发热的时候,脸上红起来,就好
象落太阳时的一些黑云,黑里透出一些红光。至于他的五官,简直没有什么
好看的地方,我比他漂亮多了。他的身量很高,可也不见得怎么魁梧,高大
而懈懈松松的。他所以不至教人讨厌他,总而言之,都仗着那一张发亮的黑
脸。

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他既是我的师哥,又那么傻太黑粗的,即使我
不喜爱他,我也不能无缘无故的怀疑他。我的那点聪明不是给我预备着去猜
疑人的;反之,我知道我的眼睛里不容砂子,所以我因信任自己而信任别人。
我以为我的朋友都不至于偷偷的对我掏坏招数。一旦我认定谁是个可交的
人,我便真拿他当个朋友看待。对于我这个师哥,即使他有可猜疑的地方,
我也得敬重他,招待他,因为无论怎样,他到底是我的师哥呀。

同是一门儿学出来的手艺,又同在一个街口上混饭吃,有活没活,一
天至少也得见几面;对这么熟的人,我怎能不拿他当作个好朋友呢?有活,
我们一同去作活;没活,他总是到我家来吃饭喝茶,有时候也摸几把索儿胡
玩——那时候“麻将”还不十分时兴。我和蔼,他也不客气;遇到什么就吃
什么,遇到什么就喝什么,我一向不特别为他预备什么,他也永远不挑剔。
他吃的很多,可是不懂得挑食。看他端着大碗,跟着我们吃热汤儿面什么的,
真是个痛快的事。他吃得四脖子汗流,嘴里西啦胡噜的响,脸上越来越红,
慢慢的成了个半红的大煤球似的;谁能说这样的人能存着什么坏心眼儿呢!

一来二去,我由大家的眼神看出来天下并不很太平。可是,我并没有
怎么往心里搁这回事。假若我是个糊涂人,只有一个心眼,大概对这种事不
会不听见风就是雨,马上闹个天昏地暗,也许立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也
许是望风捕影而弄一鼻子灰。我的心眼多,决不肯这么糊涂瞎闹,我得平心
静气的想一想。

先想我自己,想不出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来,即使我有许多毛病,反
正至少我比师哥漂亮,聪明,更象个人儿。

再看师哥吧,他的长象,行为,财力,都不能教他为非作歹,他不是


那种一见面就教女人动心的人。

最后,我详详细细的为我的年轻的妻子想一想:她跟了我已经四五年,
我俩在一处不算不快乐。即使她的快乐是假装的,而愿意去跟个她真喜爱的
人——这在早年间几乎是不能有的——大概黑子也绝不会是这个人吧?他跟
我都是手艺人,他的身分一点不比我高。同样,他不比我阔,不比我漂亮,
不比我年轻;那么,她贪图的是什么呢?想不出。就满打说她是受了他的引
诱而迷了心,可是他用什么引诱她呢,是那张黑脸,那点本事,那身衣裳,
腰里那几吊钱?笑话!哼,我要是有意的话吗,我倒满可以去引诱引诱女人;
虽然钱不多,至少我有个样子。黑子有什么呢?再说,就是说她一时迷了心
窍,分别不出好歹来,难道她就肯舍得那两个小孩吗?

我不能信大家的话,不能立时疏远了黑子,也不能傻子似的去盘问她。
我全想过了,一点缝子没有,我只能慢慢的等着大家明白过来他们是多虑。
即使他们不是凭空造谣,我也得慢慢的察看,不能无缘无故的把自己,把朋
友,把妻子,都卷在黑土里边。有点聪明的人作事不能鲁莽。

可是,不久,黑子和我的妻子都不见了。直到如今,我没再见过他俩。
为什么她肯这么办呢?我非见着她,由她自己吐出实话,我不会明白。我自
己的思想永远不够对付这件事的。

我真盼望能再见她一面,专为明白明白这件事。到如今我还是在个葫
芦里。

当时我怎样难过,用不着我自己细说。谁也能想到,一个年轻漂亮的
人,守着两个没了妈的小孩,在家里是怎样的难过;一个聪明规矩的人,最
亲爱的妻子跟师哥跑了,在街面上是怎么难堪。同情我的人,有话说不出,
不认识我的人,听到这件事,总不会责备我的师哥,而一直的管我叫“王八”。
在咱们这讲孝悌忠信的社会里,人们很喜欢有个王八,好教大家有放手指头
的准头。我的口闭上,我的牙咬住,我心中只有他们俩的影儿和一片血。不
用教我见着他们,见着就是一刀,别的无须乎再说了。

在当时,我只想拚上这条命,才觉得有点人味儿。现在,事情过去这
么多年了。我可以细细的想这件事在我这一辈子里的作用了。

我的嘴并没闲着,到处我打听黑子的消息。没用,他俩真象石沉大海
一般,打听不着确实的消息,慢慢的我的怒气消散了一些;说也奇怪,怒气
一消,我反倒可怜我的妻子。黑子不过是个手艺人,而这种手艺只能在京津
一带大城里找到饭吃,乡间是不需要讲究的烧活的。那么,假若他俩是逃到
远处去,他拿什么养活她呢?哼,假若他肯偷好朋友的妻子,难道他就不会
把她卖掉吗?这个恐惧时常在我心中绕来绕去。我真希望她忽然逃回来,告
诉我她怎样上了当,受了苦处;假若她真跪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不会不收下
她的,一个心爱的女人,永远是心爱的,不管她作了什么错事。她没有回来,
没有消息,我恨她一会儿,又可怜她一会儿,胡思乱想,我有时候整夜的不
能睡。

过了一年多,我的这种乱想又轻淡了许多。是的,我这一辈子也不能
忘了她,可是我不再为她思索什么了。我承认了这是一段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必为它多费心思了。

我到底怎样了呢?这倒是我所要说的,因为这件我永远猜不透的事在
我这一辈子里实在是件极大的事。这件事好象是在梦中丢失了我最亲爱的
人,一睁眼,她真的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个梦没法儿明白,可是它的真确劲


儿是谁也受不了的。作过这么个梦的人,就是没有成疯子,也得大大的改变;

他是丢失了半个命呀!



最初,我连屋门也不肯出,我怕见那个又明又暖的太阳。

顶难堪的是头一次上街:抬着头大大方方的走吧,准有人说我天生来
的不知羞耻。

低着头走,便是自己招认了脊背发软。怎么着也不对。我可是问心无
愧,没作过一点对不起人的事。

我破了戒,又吸烟喝酒了。什么背运不背运的,有什么再比丢了老婆
更倒霉的呢?我不求人家可怜我,也犯不上成心对谁耍刺儿,我独自吸烟喝
酒,把委屈放在心里好了。

再没有比不测的祸患更能扫除了迷信的;以前,我对什么神仙都不敢
得罪;现在,我什么也不信,连活佛也不信了。迷信,我咂摸出来,是盼望
得点意外的好处;赶到遇上意外的难处,你就什么也不盼望,自然也不迷信
了。我把财神和灶王的龛——我亲手糊的——都烧了。亲友中很有些人说我
成了二毛子的。什么二毛子三毛子的,我再不给谁磕头。人若是不可靠,神
仙就更没准儿了。

我并没变成忧郁的人。这种事本来是可以把人愁死的,可是我没往死
牛犄角里钻。

我原是个活泼的人,好吧,我要打算活下去,就得别丢了我的活泼劲
儿。不错,意外的大祸往往能忽然把一个人的习惯与脾气改变了;可是我决
定要保持住我的活泼。我吸烟,喝酒,不再信神佛,不过都是些使我活泼的
方法。不管我是真乐还是假乐,我乐!在我学艺的时候,我就会这一招,经
过这次的变动,我更必须这样了。现在,我已快饿死了,我还是笑着,连我
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真的还是假的笑,反正我笑,多*顾懒硕**刮也⑸献臁*从
那件事发生了以后,直到如今,我始终还是个有用的人,热心的人,可是我
心中有了个空儿。这个空儿是那件不幸的事给我留下的,象墙上中了枪弹,
老有个小窟窿似的。

我有用,我热心,我爱给人家帮忙,但是不幸而事情没办到好处,或
者想不到的扎手,我不着急,也不动气,因为我心中有个空儿。这个空儿会
教我在极热心的时候冷静,极欢喜的时候有点悲哀,我的笑常常和泪碰在一
处,而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这些,都是我心里头的变动,我自己要是不说——自然连我自己也说
不大完全——大概别人无从猜到。在我的生活上,也有了变动,这是人人能
看到的。我改了行,不再当裱糊匠,我没脸再上街口去等生意,同行的人,
认识我的,也必认识黑子;他们只须多看我几眼,我就没法再咽下饭去。在
那报纸还不大时行的年月,人们的眼睛是比新闻还要厉害的。现在,离婚都
可以上衙门去明说明讲,早年间男女的事儿可不能这么随便。

我把同行中的朋友全放下了,连我的师傅师母都懒得去看,我仿佛是
要由这个世界一脚跳到另一个世界去。这样,我觉得我才能独自把那桩事关
在心里头。年头的改变教裱糊匠们的活路越来越狭,但是要不是那回事,我
也不会改行改得这么快,这么干脆。放弃了手艺,没什么可惜;可是这么放
弃了手艺,我也不会感谢“那”回事儿!不管怎说吧,我改了行,这是个显
然的变动。


决定扔下手艺可不就是我准知道应该干什么去。我得去乱碰,象一支
空船浮在水面上,浪头是它的指南针。在前面我已经说过,我认识字,还能
抄抄写写,很够当个小差事的。再说呢,当差是个体面的事,我这丢了老婆
的人若能当上差,不用说那必能把我的名誉恢复了一些。现在想起来,这个
想法真有点可笑;在当时我可是诚心的相信这是最高明的办法。“八”字还
没有一撇儿,我觉得很高兴,仿佛我已经很有把握,既得到差事,又能恢复
了名誉。我的头又抬得很高了。

哼!手艺是三年可以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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