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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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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娘。我娘说小姨娘家在华家岭老站过去一些的地方。我娘说,小姨娘家日子好过一些,那里地广人稀。我娘还说,小姨娘不收留的话,我们就到会宁逃命去。六月里扁豆熟了。我家的前后院里,那年我娘种上了些扁豆。扁豆下来了,在自家的院子里把扁豆收拾完了,我娘就领上我们走了。领着我姐,我弟,我。我们走了一天,从天不亮走,到马营后晌了。我娘说找个人家缓上一夜。找了几家人,都不留我们。我娘说咱接着走,还有三十里路,天黑透就到了。我们就又走,走到这达我娘走不动了。我娘说缓一会儿,一缓下就起不来了。我娘说口渴得很。我们背着一罐水哩,还剩一点点了,我姐端过来叫我娘喝。娘不会喝了,嘴不会动了。我姐给我娘灌水已经灌不进去了,灌上就淌出来,灌上就淌出来。后来,天黑黑的了,啥也看不见了。我和我姐,我姐十五岁,还有我弟,不知道怎么办呢,往前走呢,还是回呢,我娘又怎么办呢……我们就是哭。后来从那面走过来一个人,听见哭声了,走过花墙进来一看,叫我们不要哭了,说我娘没了。他问我们往哪里去,我姐说我娘领我们找小姨娘去。他问小姨娘在那个庄?我姐说走到老站就不远了,但不知道是哪个庄。我们没去过。那个人说,你们知道庄名我就把你们送一下;你们不知道庄名,我没办法送呀。你们还是跟上我回去吧,我到坡儿川去。我们害怕那个人。我们听我娘说过,路上有杀人吃肉的人呢。我们说我们还要往前去。那人说,娃娃们,狼把你们吃过哩。我们没办法,只能听他的话,跟着他下了华家岭。后半夜才到了他家里。缓了两天,就又回城关的高辗子去了。那天离家的时候,我姐背着收拾下的十几斤扁豆,我背着个水罐子,我娘背着一块毡。我娘说,天热着哩,被子不盖行呢,要背块毡呢,外头睡觉要防潮湿呢。我娘还拉着我弟弟……我和姐把扁豆背回家了,把弟领回家去了,毡给了领下我们的那个好心肠的人了——我们也背不动了。

因为说话,莲莲倒是不哭了,王兴中却泪流满面:

莲莲,你怎么认出这地方来了?

我看着这个塆子像。我们在这达缓下的时间太阳落山了,但是天还没黑,还亮着呢。我一找找着我娘了。我记得缓在一截花墙后头。

你姐姐哩?

半个月前殁了。正月里,大队把我和弟弟送到公社的福利院去了,我姐姐从我二妈家来看我们。我们回到高碾子二妈收养了我们。后来我和弟弟上了福利院了,队长不叫我姐去,我姐大我两岁,能当劳力了,能给队里干活了。我姐到福利院看我和弟弟,在福利院住了一夜,染上了痢疾回到二妈家几天就殁了。

王兴中大恸。良久,哽咽着嗓门对身旁的孩子们说:

来,娃娃们,我们把莲莲的娘埋了。

王兴中说完话就走上前去,把那具骨头架子抱起来。骨头架子上、头发上和破衣烂衫上落了不少黄土,他一抱起来,黄土就哗地洒在他?中山装制服上,但他一点儿也没嫌脏,抱着骨头架子走了几步放进一棵小白杨的树坑里。他说,娃娃们,把囫几[4]抱过来,埋上。

孩子们一拥而上,抱起倾倒了的花墙上的土块。

很快,小白杨的树坑就变成个坟堆了。然后,王兴中拉起哭软了的莲莲,还来了个大女子从另一边扶着,把莲莲扶上了汽车。汽车嗡嗡地吼着,又往前驶去。这时,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像是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正在缓缓地凉下来,又像是火盆里一块就要熄灭的木炭。云彩多了起来,云彩绚烂之极。灰蒙蒙的雾气从沟底里升起来,和云彩沆瀣一气把远处的山头淹没了,华家岭就像是大海里沉浮不定的一条鱼脊背。汽车就在这条鱼脊背上行驶。风大起来了,空气骤然寒冷,孤儿们把破棉袄裹紧,抵御从四面袭来的寒气。华家岭的春天不像春天。



[1]方言,旧度量衡,十六两为一市斤。

[2]方言,拉屎。

[3]方言,冰豆。

[4]方言,土疙瘩,土块。 
 

俞金有:
1

。。   2007…05…11 02:56

农历十一月的一天,黄昏,刘世权和妹妹在房背后的山坡上挖辣辣根[1], 吃妈妈根[2],队长俞国民找他们来了。俞国民爬上山坡说,走,权娃子,到食堂吃饭去。刘世权说,俞家爸,食堂不是不开饭了吗?俞国民抱起他妹妹说,今天专门给你们做了些吃的,你们吃罢了我送你们到义岗川去。刘世权问到义刚川做啥去?俞国民回答,给你们找个吃饭的地方去。刘世权问,你给我们找个啥吃饭的地方去?俞国民说,公社通知的,义岗川办了个幼儿园,叫我把你们送到那达去。要趁早走哩,路远得很。听说要到陌生的地方去,刘世权哭开了:俞家爸我不去……但俞国民一手扯着他一手抱着他妹妹往坡下走着说,你哭啥呀,这是好事情。幼儿园是收娃娃的地方,专门收没娘娃的。你们去了公家管你们哩,管你们吃管你们穿哩,有娘的娃娃还不叫去。那里能吃上白面馍馍,天天吃肉菜。金娃子和他的姐姐也去哩。

听说金娃子和姐姐也去义岗川幼儿园,刘世权就不哭了,跟在俞国民的身后走,一会儿就到了生产队的食堂。食堂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和一个小男娃在台阶上坐着。两个人瘦得像麻秆秆,细细的脖子挑着污垢的头。那姑娘靠墙坐着,男娃躺在台阶上,头枕在姑娘的腿上。男娃子叫俞金有,六岁,姑娘是他的姐姐俞金花。他们的大去年上洮河,病死在引洮工地上了。一个哥一个姐两月前殁了,饿死的。上个月,队长叫他娘给生产队的食堂磨面,他娘偷了二十斤面粉领着他和姐姐跑掉了。队长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过了三天,会宁县党家岘的人把他和姐姐送回苗沟来了。原来他娘带着他们姐弟二人跑到会宁县去了,逃荒去了,在党家岘叫人把他娘打死了,把他娘背的面抢走了,他们两个人没人管了。俞队长看他和姐孽障,把他们领到自己的家里去了。队长是他们的堂爸。

叫你们煮的洋芋煮熟了吗?

走到食堂门口,俞队长大声问,并且把刘世权的妹妹放在台阶上。一个妇女的声音从食堂里传出来:

煮好了。一共是十五斤,对啦?

对着哩。一个娃娃两斤半,分了,叫吃上,吃上了我们走哩。

好,我这就给他们分。那妇女回答。

粑粑烙好了吗?一人半斤,也分给他们拿上。队长说着话又看娃娃们,说,娃娃们,洋芋吃上,谷面粑粑是路上吃的,存着,啊!我牵牲口去。

然后队长转身走了。做饭的妇女就给娃娃们分洋芋。娃娃们呼噜呼噜地吃洋芋。

吃完洋芋,那妇女又把分好的谷子面粑粑分到每个人手里,并且说,娃娃们,粑粑拿上不要吃,小心胀着。但是刘世权的妹妹不听话,又吃起粑粑来。谷子没脱皮,磨下的面粗糙得揉不到一起,摊在锅上烙下的饼子人们叫粑粑。她刚把粑粑吃完,队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名叫欢子的年轻人。

队长一进来就喊,给我们准备的干粮拿来,该走了。还是那个妇女,围裙里兜着些洋芋、谷子面粑粑走出来。队长和欢子接过来塞进怀里,然后队长转身说,娃娃们,走喽!

队长抱起刘世权,又伸手拉起他的妹妹,欢子抱起俞金有和他姐,几个人出了门。门外头站着两个毛驴,驴背上驮着两副粪筐。来,把娃娃们放进筐里。队长说着就把刘世权放进一个筐里。筐先是往下沉了一下,后又升起,原因是队长把他妹妹装进另一个筐了。

欢子把俞金有和他姐姐装进另外一副粪筐,毛驴嗒嗒嗒地走起来。

刘世权今年十一岁,身体瘦得没一点肉,一进筐子就搐成一点点了。他从粪筐的柳条缝缝里看出来毛驴是往南山走的,顺着沟沿沿走着。苗沟是一条又深又长的山沟,三面环山,下半截特别陡,是悬崖,苗沟村散布在悬崖的上边。要往南山走,就得绕着沟沿沿转半个圈圈,把沟转完。嗒嗒的蹄声中刘世权听见欢子说,这么急着送啥嘛,天就要黑了!明早上再送嘛!

队长说,天黑也要送。等到明天还不知道哪个又不中了!

欢子不出声了,过一会儿又说,这天凉得很嘛,夜里冻哩。

队长说,先走,到前头的马家岔垫上些麦草。

毛驴转上南山上又往东拐,爬坡, 后来又朝南走起来。刘世权觉出是走在董家山梁上了,因为他从筐缝缝里看见了西边低矮的群山,太阳沉进笼罩着千山万壑的暮霭里了,像个红蛋蛋。董家山梁是通渭县和静宁县的分界线,从北到南四十里,一直延伸到寺子川公社所在地。从寺子川往北再走三十里河谷,就到义岗川镇了。董家山梁像高高耸起的驴脊背,它的两边有许多东西方向的山沟,苗沟是它北端的一条沟。

走了一顿饭的时间天黑了,这时队长说话了:站一下,站一下垫上些草。队长的胳膊伸进粪筐来了,拉刘世权。刘世权伸着蹲麻了的双腿站起来才认出是到马家岔村了,牲口站在一片麦场上。队长抱了一捆草塞进筐里,把草往四周拨了拨,叫他又坐下。这一次他觉得舒服多了,柳条条不硌屁股了,且从四周挡住了初冬的冷风。 
 

2

。。   2007…05…11 02:56

牲口又走起来,走着走着瞌睡就上来了,但是队长又把他拉醒了。队长一边拉他,一边说:

权娃子,醒一醒。

刘世权问,俞家爸,做啥哩?

队长说,不做啥,你接着睡。然后队长又说,欢子,你看一下那两个娃娃,好着没有?

欢子的声音传来:好着哩,好着哩。

队长说,好着了就好。我就怕路上死下一个。

没那么担惊吧。在家里好好的,在路上就能死了!

我就担惊着哩。吃下草根根的,今天吃了些洋芋,还吃了些谷面粑粑,胀死了咋办哩!

权娃子,醒来,到了!

刘世权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大概是半夜时分,队长把他从背斗里拽出来了。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满天星光下妹妹和俞金有、俞金花都在地下站着,周围黑洞洞的。欢子正在拍打一个大门,大声喊开门来!我们是送娃娃来的!好长时间,咣当当的一阵门响,一个老奶奶开了门,问你们是哪里的?欢子回答我们是寺子川公社凤凰大队来的。老奶奶又问几个娃娃?队长说四个,老奶奶说跟我来。

这是个大户人家的院子,四合院,廊檐上挂着个风灯,廊檐台子很宽。老奶奶领他们走进一间房子。房子很大,一盏带罩子的煤油灯亮着,可以看见有两盘炕,一盘炕上睡满了人,另一盘炕空着半截。老奶奶把靠窗根的几个娃娃叫醒了,把他们的被窝抱到上炕上说,过来,你们几个人到这达睡来。娃娃们都穿着破衣烂衫,懵懵懂懂地爬过去了。老奶奶转过身来说,来,你们几个靠窗根睡下,这达炕热。然后又问,娃娃们,一路上冻坏了吧?娃娃们害怕,没说话,老奶奶又把脸朝着队长和欢子:有你们这样做事的吗,半夜里送娃娃来!都快腊月了,冻坏了咋办哩?队长和欢子没出声,老奶奶又说,上炕呀,娃娃们。我给你们抱被子去。娃娃们上炕了,一会儿老奶奶抱来两床被子撇在炕上,说,娃娃们,两个人盖一床。幼儿园刚成立,被子不够用。过几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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