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第6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剿总打来电话,催促他。
阮君烈不肯。
剿总手里没有兵,是光杆司令,只好叫国防部出面。国防部的人也压不住阮君烈,请总参谋长跟他说。总参谋长给阮君烈打电话,先是很客气,劝说他“施以援手”,帮助第二十八军突围,否则“战局越发艰难”。
阮君烈按捺下来,问:“敌军多少人?”
总参谋长迟疑一下,说:“敌军是主力部队……”
阮君烈心中一寒,看来有几十万人,他急切地问:“旁的部队呢?我的人不够,现在也没装甲!让我拿什么拼?”
除去落入叶鸿生手中的战车,阮君烈的装甲全给了另一个师,但是这个师游移在战场边缘,畏敌情绪厉害,无法有效作战。
总参谋长叹息着,告诉他目前华东战场上没有部队能调动起来,东边战线的兵团刚被剿灭,尚未发布消息。
阮君烈大声问:“华中方面呢?”
总参谋长告诉他:“一个军也调不过来。”
阮君烈被惊呆了,重复一句:“调不过来?”
华东战场陷入不可挽救的境地,华中区的国军部队依然迟迟不肯出动,作壁上观。因为正在华东苦战的全是嫡系部队,而华中剿总是桂系的天下。桂系国民‘党在抗战时期屡建功勋,打过名震中外的台儿庄战役,拥有一批能征善战的军人,但是他们和嫡系关系恶劣。
早在抗战之前,桂系和嫡系就在党内斗得不可开交,一时形同水火。为了保家卫国,他们暂时放下恩怨。等打完日本人,大家决定一起打共|军,但是分歧频出,怨恨又生。阮君烈想起他在南京的风闻,据说美国在暗中扶植桂系势力,意图倒蒋。
看来这一次,桂系人马铁了心,要袖手旁观,等着看嫡系的人被打死。
阮君烈一下心灰意冷到极点。他既恨美方从中作梗,又怨桂系无情。一场重大战役往往需要全局性运作。倘若他们不援手,华东战区剩下的兵力无力扭转乾坤。
到这个地步,阮君烈的意志尚未崩溃,他的承受力变强了。
阮君烈把声音放低,对总参谋长说:“长官,蒋公有没有考虑和谈?先斡旋一下。否则的话,打完我们什么都没了……”
总参谋长也低下声音,忧愁道:“别提这事。”
总参谋长告诉阮君烈,关于要战还是要和,国府闹得愁云惨雾。眼看战局不利,蒋介石最宠爱的国策顾问陈布雷建议和谈,以保存剩下的力量。蒋介石无法接受,大发雷霆。面对难以收拾的局面,忠心耿耿的陈布雷在绝望中自杀。
阮君烈握着话筒,一时无话可说。
总参谋长也自戚戚,说了一些闲话,又继续劝说他。
阮君烈半晌没说话。
总参谋长催促他。
阮君烈憋着一口气,发作道:“就只有我这一路队伍?去救他!救一个狗‘娘养的?你知不知道他活埋自己人?他还谎报军功!把他救出来他能干什么?他能打赢?”
总参谋长好声好气地劝不住,终于被激怒。总参谋长从阮君烈一开始不服从调度撤走十五师,造成友军全灭开始申饬,一直斥责到他“每次作战都讲条件”、“骄横得紧”,训斥他无视军纪,没有党德!
阮君烈倔强得很,始终不松口。他心中明白,一旦孤军深入,眨眼会被共|军摧毁,是飞蛾扑火。他们被剿总孤注一掷,换取的是第二十八军的一线生机。然而,第二十八军恐怕连个破敌的计划都没有。
总参谋长无法压服他,摔上电话。
阮君烈也挂上电话,沉着脸,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握着自己的枪。
按捺到现在,他不是怕死,死要死得值得,不是给谁拿去孤注一掷的。他还没有赢叶鸿生!阮君烈捏紧拳头。这件事必须好好谋划一番,不能再凭一时冲动。
还没到晚上,一封电报传到司令部,是蒋介石亲自发来的。
阮君烈站起来,恭敬地接过去,展阅一番。
蒋介石电称“党国存亡,在此一举”,亲自要求阮君烈“不惜一切代价,将腹背的敌人击溃,以解第二十八军之围”。他严厉命令“第十二集团军余部出击,限期两日之内完成任务,为国军尽忠!为民族尽孝!”
好似被当头一棒,阮君烈登时呆住。
一种魂飞魄散的感觉降临在他身上,他感觉到身上越来越冷,冷得像冰一样。随着他的魂魄一丝丝离开,热血好像从他胸口奔涌出去,流到体外,一点一滴流出去,越流越多,越流越快……
如果不是士兵们还在场,阮君烈的眼泪差点就流了出来。看到他神色不对,他的警卫兵上前一步,探问道:“长官?”
阮君烈站起来,挥一下手,说:“去通知大家,晚上开会。”
警卫兵去传令,阮君烈自己收拾一下,穿上军大衣,把手枪揣在怀里,往外走。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像游魂一样在镇子里穿行,慢慢飘到水边。
夕阳下,阮君烈定睛一看,原来是旧渡口。叶鸿生曾经坐在青石上,默默地看水波。叶鸿生的神态常常是忧郁的,阮君烈曾经觉得他心事太多,现在想来,也许只是自己尚不知愁滋味。
阮君烈咧嘴笑笑,跳到石头上,注视着眼前天地苍茫的景色。
他拿出手枪,将两枚子弹胡乱上膛。
总统的谕令很明白,讲清了一件事情。他必须带着十五师和警备师,去为第二十八军去送死,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为什么他会那么固执?第二十八军虽然军纪败坏,司令也是个狗‘娘养的,但他们毕竟是王牌军队!装备好,规模也大一些,比第十二集团军中用,值得保下来用。
“为国军尽忠,为民族尽孝……”阮君烈默默重复了一遍,悲伤地笑了。
他不由自主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蒋公。
那个时候,他在陆军学校学习,蒋委员长去演讲,他心潮澎湃,一直拍手。蒋委员长举止端严,翩翩有军人风度,讲话的时候,清越的江浙口音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阮君烈觉得讲得非常好。后来抗战爆发,他凭借着忠诚与毅力,种种周旋,得到了委员长的青眼。
委员长亲自给他佩剑,把中正剑送给他,叫他勇往直前,抗击侵略,永远不丧失气节。失败的军人不可苟活,应当用剑自裁。他接受了佩剑,感到无上荣耀,决心不辜负钧座的期望,把生死置之度外。
阮君烈哽咽着,用力吞一下泪水。
叶鸿生算得了什么?
坦白讲,每当他想起叶鸿生,内心还是止不住地悸动,甜蜜与苦涩纠缠在一起,一言难尽。但是……叶鸿生胆敢站到蒋公的对立面,他肯定是国家和民族的敌人!他可以捅死叶鸿生一万次!哪怕事后心碎梦断,他也在所不惜!
在他心中,蒋公不仅是自己的恩人,还是国民‘党的领袖,是党国的灵魂。
想到这里,阮君烈剧烈地抽气,快要无法呼吸,j□j道:“钧座,你为何一意孤行?如此狠心……”
眼泪顺着下巴往下落,他心中却在鄙夷自己。
这种牺牲必须的,阮君烈对自己冷语。都是为了党国。
他自己的心也是一样狠,不管十五师是不是想回家,反正是要为他死的。因为他们是属于他的,不会轻易违背他。
阮君烈忍不住笑起来,不知笑什么。心脏好像被捏住,有一种窒息感。
他只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罢了。钧座是看重他的。
他不是士兵,是一名高级将领,所以待遇肯定是不同,这也是他应得的。事实证明,其实没有太大不同,这是他的可笑之处。
阮君烈无法说服自己去憎恨他爱戴的领袖。总统亲自发电报来,说明利害,这是一种仁慈与善待。阮君烈相信,在自己牺牲的时候,他会悲伤的。总统克服内心的悲伤,严峻地命令他“两日之内完成任务”。他应当化悲痛为力量,好好表现。
可是,阮君烈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发布命令,士兵们已经知道外面的情形,他们不会愿意去给第二十八军挡枪!会军心溃散!无法战斗!
到时自己该怎么办?
他没有勇气跟蒋公讲:“我的士兵不会开拔,他们不干。我恐怕指挥不了。”
他没有勇气。
倘若他无法号令军队,活着还有什么价值?
不知何故,他忽然想起了徐正恩的话,徐正恩说:“不想失去蒋公的宠信,我常常违心奉承……”
阮君烈不由自主笑出来。是的,他说不出口,自己也说不出口。不说的话,他又如何去跟士兵说?如何接受士兵的失望与诘问?
阮君烈默默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落日的余晖照耀在水面上,撒下一片金光,他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水面上倒映着一个青年军人,目光中流露出怨毒,好像蕴含着两团黑火。即使如此,他英爽的摸样也没被扭曲殆尽。阮君烈看着水中的倒影,精神错乱地想着,此人就是叶鸿生最心爱的事物,是叶鸿生扑心扑命想保护的人。杀死他,我也能赢回来!
阮君烈在一种极冷和极热的情绪中发抖,扣动扳机。
手枪咔哒响了一声。
一团黑暗的影子膨胀起来,猛然朝他俯冲过来,将他整个吞噬下去。耳畔响起尖锐的鸣响,还有无数的声音在一起翻涌。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没有死,只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发子弹是空的。
一刹那死亡的笼罩,让阮君烈眼前出现了幻觉。他似乎听到了很多声音,有叶鸿生的声音,金生的声音,还有他父母亲的声音……
阮君烈冷汗涔涔,放下枪,缓和一下情绪。
刚才,他似乎听见了他父亲的声音。
阮君烈不由想起他的亡父,想起了他父亲临终的时候。
阮公死于抗日战争初期,配享庙堂,名字镌刻在金陵的石碑上。临终前,他父亲嘱咐他说:“要为民族争平等!为人民争自由!”
他相信,他父亲的灵魂已经穿过云层,与众人仰慕的世代英魂同在。他现在满怀怨气地死去,能见到他父亲吗?可以去同一个地方吗?会在同一朵高高的云层上吗?
倘若见到他父亲,他该说什么……
他父亲见到他,肯定会问:“民族获得平等了吗?”
他怎么回答?
“有”或者“没有”,还是“搞不清楚”。
他父亲必然要问问清楚。
他只能讲:“抗战取得胜利,但是雅尔塔协议一出,美方冷酷嘴脸暴露,与苏俄达成密约,出卖党国利益,无人不愤怒。为了戡乱,获得军事援助,我们不得不行权宜之计。”
他父亲肯定很伤心,会再问:“人民过得怎么样?”
他怎么回答?
他是说:“我忙着在战场上争胜负,人民的事只好随他们去。”
他还是说:“党内的事情都闹不完,实在顾不得那么多!”
阮君烈不能想,一想就痛入骨髓,热泪急涌。他把枪放下来,对着茫茫江水,思绪万千,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哭得止不住。
他又想起好多好多。
阮君烈想到第二十八军的司令,他还没去把他打死,白便宜这个狗‘娘养的;还有桂系那帮人,自己死了他们会不会很高兴……眼前掠过他曾经的战友、同僚。想来想去,他发现,其中没有一个人能全心信赖,交托性命。别人对他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