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沧海-第2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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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串咄咄逼人逼问言语的王朴,听到钱惟昱说出这番话之后,却是突然反常地安静下来了,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须臾,回头缓缓对柴荣说道:“陛下,臣已无话可问,此前臣多疑失礼之处,愿向广陵郡王殿下赔罪。”
柴荣也不甚明白,旁边的太监又没文化,不能偷偷问清是怎么回事儿,最后也是思忖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一点儿,准了王朴所请。
武将一班中,张永德完全听不懂王朴和钱惟昱在说什么,侧身想问身后的两位诸军都指挥使,结果这帮老粗一个都没听懂。问到赵匡胤,赵匡胤依然懵懵懂懂,只能是等着退朝之后,找个文官问个明白了。
“爱卿一门公忠体国,为朕藩屏东南,勤于王事。自今而后,自当君臣勿复相疑。讨伐刘鋹之事,稍后自有翰林制诰明发敕旨,付卿持返。”
……
吴越国使团的官面文章,总算已经做完。接见日本高僧、请旨讨伐南汉,以及赎易铜佛三件大事,都算是谈妥了。
退朝时分,张永德站在武臣一班班首退出了大殿,身后跟着和他讨论揣测的赵匡胤等人。另一边,老相爷冯道站在文臣诸位之首,也风度俨然一步一踱走了出来。张永德虽然不喜欢和博学鸿儒打交道,但是今天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没听懂,便红了下老脸,唱个喏,对冯道说道:“冯相,末将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借一步请教?”
冯道须发如银,这两年已是与世无争,倒也颇具仙风道骨,张永德请教,他也不托大,做了个请的姿势,走到殿阶一侧,缓缓而行,示意张永德尽管开口。
张永德问道:“恰才朝会之时,王尚书初始对于吴越使臣咄咄逼人,为何那广陵郡王殿下说出什么‘纣之不善‘,那个啥的话之后,便不再追问,反而怂恿陛下下旨允准吴越讨伐南汉呢?”
张永德一问,跟在后面的赵匡胤也竖起耳朵,想要听个明白。
“呵呵,点检有心了。那段话是‘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故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乃是出自《论语》,是七十二贤中的子贡,对孔圣人所言的。”
“此言何解呢?”
“这番话的意思是说,哪怕桀纣支流的暴君,他们真正做过的恶行,比之后人所说他们做过的恶行,无疑也是要少得多得多;同理,尧舜做过的善行,也比之后世之人所说的尧舜做过的善行,要少得多得多。桀纣不过是千古积毁的对象,尧舜则是千年积誉的对象。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世人见了恶行,往往牵强附会到失天下者身上,而见了善行,便牵强附会到得天下者身上。所以,比做君子更重要的,是不能做败寇之辈,若是败了,哪怕真是谦谦君子,最终也不免被后世污蔑毁谤。”
这番解释,如果换了地球上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来,效果都不如从冯道嘴里说出来那般效果好——因为冯道本就是地球人当中“先做成功者、再考虑是否做君子”问题的代表,或许只有五百年后意呆利国的马基雅维利,才能在实用主义程度上与冯道和钱惟昱比肩。张永德和赵匡胤听了这么几句精辟简短的解释,马上就有了一丝新奇的认识。
只听冯道继续说道:“便如老夫,世人多有坚贞之辈,诟栃老夫当年屈节、不肯为石晋死节,反而屈侍契丹蛮夷。殊不知当初拼却一死之人,又有哪个不是湮没于青史之中、不闻于世,又或是任从后人抹黑,又何来此后修成《五经》、《九经》的忍辱负重之功呢?
广陵郡王与老夫也算是学问之上的往年至交了。此人心性,老夫素所深知。吟诗作赋为《沧浪集》、编成文治至宝《汉和字典》,所求无非乃其当世文宗、文坛泰斗之名声。求学问至于极限之人,对于世俗权位,本无恋栈。吴越君臣之所以不敢贸然纳土,不过是害怕站错队、不能认得真正的商汤周武、而怕投错了那些过眼云烟的一时之主——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真个那般,后世新朝修史,他钱惟昱的青史留名、亚圣孔孟之功,又会被史家春秋笔法,抹杀多少?”
张永德听了,不过也就是听了算数。赵匡胤听了,却是心中巨震。
“原来冯老相爷的见君便降,和吴越人的不愿归降,不过都是怕所遇并非圣主、所投之人不能长坐天下、不能修成国史、吹嘘他们的功绩罢了。若是陛下能够扫平列国、内修政理,一改四代更替、国祚不过十余载的弊端的话,定然可以让吴越兵不血刃来朝吧……若是某家有朝一日有这种机会的话,定然要刚坐了天下,便马上让史官修唐末以来史书……哎呀,真是罪过,怎可有此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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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马屁不穿
遥想当年,孔子门下七十二贤,论仕途顺利,子贡可谓第一——毕竟,人家可是混到“数相鲁国”的程度;连师傅孔子,一辈子在鲁国也不过是混到司寇,后来流落各处讲学,学生却能做到国相,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成功。
“纣之不善”这段对话的发生语境,后人已难彻底稽考,但是稍微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做一番合理推定的话,无非便是如此:子贡作为一个很能在仕途上往上爬的人,做事情自然是比较实用主义,讲求实效、不择手段。有一次,孔子看不下去了,觉得子贡没节操,就去指责他,然后引出了“纣之不善”那段名言。
换句话说,那就是子贡再被孔子指责没节操的时候,发动了犀利的反击:你孔老二有节操是不?要不是咱帮你把脏活儿累活儿都干了,爬到国相高位罩着你,就你孔老二这暴脾气,早被人打成撸ser了,还指望学术之名广播列国?光一个少正卯就能把你打趴下信不信?还轮得到你诛少正卯?不被少正卯诛了就算不错了!
所以说,做人,做成功者是第一位的;做有节操的君子,只不过是第二位的。你做了君子但是没站好队、没站在胜利者一侧,那么哪怕你真是君子,也能被胜利者黑成不是君子!
钱惟昱的作戏,把一个畏首畏尾、一生别无所求、只求青史留名、亚圣孔孟的学界泰斗形象,跃然烘托在柴荣、王朴和赵匡胤面前。
多年之后,当吴越国的国力已经比如今大涨不少、得到了数十州偏远之地的州郡领土时。赵匡胤依然被此刻钱惟昱那副出自赤子之诚的求名之态所迷惑,下不定用武力对付吴越的决心。还以为靠着请薛居正修一修《五代史》、把钱惟昱吹捧成仅次于孔孟的学界圣人,就能让吴越弃甲抛戈纳土归降了;
抑或是看到吴越人的投诚之心反复时、以为是因为大宋还不够强大、没能展现出碾压辽国的肌肉,以至于吴越人疑虑他赵匡胤是否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因害怕站错队才犹豫;然后赵匡胤还得想着穷兵黩武展示肌肉以立威……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何况再强的影帝,也不过是七分看片场、三分看运作;如果没有冯道这种鬼精到侍奉十二帝的老戏骨,在一旁润物细无声的帮衬烘托的话,钱惟昱演技再好也是没法济事的。
就目前来说,吴越的这次外交非常成功,三件大事儿都办得很利索。使团在汴京城滞留了将近个把月,一方面吴越的商船队把诸多值钱货物都货卖一空,随后用收得的铜钱和朝廷赎买了上千尊、重两三百万斤的铜佛。根据钱惟昱的估计,在吴越方面的赎买之下,大周朝廷此后每年可以通过赎买收入大约二三十万贯的铜钱、而熔佛铸钱的规模,也会从原本历史上的每年七十万贯、下降到每年四十万贯左右。
日本僧人这一个月在大相国寺挂单求法的过程中,也不是彻底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许多相对残破、没有被吴越人看上的铜佛依然遭到大周朝廷的熔毁,让柴荣在这些日本“公知”心中留下了极恶的印象。
另一方面,钱惟昱自然是少不得被冯道帮衬着请去参加朝中文臣学士之间的文会,把翰林院弘文馆等处的官员都厮混了个脸熟,各种应酬席间自然也要每次或剽窃一二首点睛诗词之作——当然,以他的身份,不想作或者觉得不应景的题目自然可以回避,别人也奈何不得他,结合本身已经算当世准一流的文学素质,是断然没有穿帮之虞的。
各方迎来送往之下,到了四月底,吴越使团终于到了各方打点完毕、应该回程的时候了。
……
这日,正是吴越使团该返航前的最后一天了,因为吴越人在汴京城中,大多是根商人、文人交往,鲜少有结交大周武臣的,所以一干大周武将除了刚开始在朝会上和吴越使团的人打过几个照面、稍微有点接触,此后便大多没有感受到吴越人的存在感。
赵匡胤也是武将,一个月来,他在着力整顿麾下的左厢马军,为陛下今年定下的征讨蜀国大计做准备,自然也渐渐淡忘了吴越人的存在——按照柴荣的大计,今年,也就是显德二年,大周在军事上主要要完成的布局,就是把当年后蜀孟昶在后晋末年、契丹大乱中原的时候趁机夺取的关中南部秦风四州,给重新夺回来。让大周可以一劳永逸解决西部边境的潜在威胁。
这四州之地,在五代初年是岐**阀李茂贞的地盘,自后唐开始归入北朝领地。如果要中国人比较熟悉的历史去纵向对比说明的话,大致相当于《三国志》上诸葛亮六出祁山时与曹魏争夺的陇西、陈仓等地。是蜀地出汉中后的门户所在。没有这四州之地,蜀人从此就只能龟缩在成都平原和汉中盆地之内,再无攻打出来的实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蜀地自古以来对外攻打的后勤问题都非常难解决。
以两汉到隋唐的运输能力平均统计,如果从成都平原往岐山之北的陈仓运送军粮,那么每一石军粮成功运到陈仓、就需要有十五石粮草从成都运出。而其中差额的这十四石粮草,就是在半路上被拉车的牛马、扛粮的民夫吃掉了。千里蜀道、崇山峻岭,对于运粮的消耗是非常夸张的。历史上诸葛亮六出祁山都存在一鼓作气、后继乏力的问题,和这个十五倍之大的运粮损耗比例是息息相关的。正是因为如此,柴荣只要端掉了古阳平关以北的后蜀州府领地、让蜀人从此无法在古阳平关以北就地补给粮草,那么便不再怕蜀人可以威胁大周的关中地区了。
这日一大早,赵匡胤正要出府,照例再去殿前司禁军营中转悠一番,却是遇到了一小股访客堵在门口。他出门的时候正好见到来者在和门前的亲兵小校闻讯,一个一身华贵杭锦苏绣、手持西阵织折扇的翩翩佳公子,拱了问道:“这位太尉,敢问殿前司马军赵都帅,可是在府上么?”
赵匡胤正要开府出门,如今的他,还没有养成那种贵人习气,不惯前呼后拥的排场,一见那个贵公子,便马上认了出来:“可是吴越国广陵郡王钱惟昱殿下?不知殿下造访寒舍,当真是令末将蓬荜生辉,这便里面请吧。月余以来,罕闻殿下与武臣结交,倒是不知今日所为何来?”
钱惟昱摆出一副惊喜的样子,说道:“原来阁下便是赵都帅了,果真是英武不凡啊。那日陛下召见时,在大殿之上,小王便以为将军颇有不凡之气,可惜还不敢确认,今日一见,果然是印证了那日的猜测。”
那赵匡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