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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残照当楼-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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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与那个女人,青梅竹马的长大、相恋,他们曾有过怎样的朝朝暮暮、点点滴滴,她无从知道,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与她并无关系。

  而今而后,他们的相守,如她出现之前,同样也与她再无关系。

  只是,那件东西,必须交给他,否则,她承受的那些屈辱和痛苦,她于他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添的一刀,将全部失去意义。

  不过一两个小时的时间……

  她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那只小盒子,一直陪着她的小盒子,塞到他手上,“少爷,这个你收好。”

  秦敖打开看,微微一愣,“这泥人……你不要了吗?”

  她笑着握紧他的手,“这是你送我的,照我的样子捏成的,我怎么会不要呢?你带着它下山,看着它,就是看着我。”

  他笑了,他只觉得,她到底也如其他女孩儿一样,也会说这样的傻话,也会在意这样的形式。他一直觉得她那是那样矛盾——常常比男人还要现实清醒,却又是女人里最执迷最脆弱的。

  “你要把它收好,连同盒子,一起收好。记住了吗?”

  看她说的那样认真,他也认真地点头答应,“好,这个我留着,这个……还是你来替我保管吧。”他把那泥人盒子揣起来,又将那件巴掌大的小衣服塞回她的手上,“时间差不多了,我要下山了。”

  她勉力站起来,待双眼饮尽泪水后,才转过身,点点头,“少爷,我送你下山吧。”

  他扶她坐下,“不要送了,山里的秋夜比不得重庆市内。我最多三四天——顺利的话有可能一两天就回。”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这一别,不是三四天,亦不是五六年,而是一辈子;她没有再说话,他心里莫名地一阵难受,任自己沉沦在她湖水般的目光里,无言地收回了刚才的话,默默地点头应允。

  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当年东坡先生有赋,“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可惜,造物所赐无尽,你我所适却有尽时。

  他拉着她的手,在这白风明月之间,她又想到一首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是虚妄,他已是第三次说,“不要再送了,就到这里吧。”

  她也是第三次以那样期求的目光看着他,只是这一次,未及开口说话,他便笑着说,“这次不许再磨菇耍赖了,现在必须回去了。”

  他那样的笑,笑得她一颗心慢慢地破碎。

  她原想,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

  她原想,调寄生命里所有的果敢和坚强来面对此刻的别离,冒着被打死的危险自那人伢子眼皮底下逃走的果敢、决心留下来为这个并不爱她的男人为奴为婢的果敢、委身松甫的坚强、毒杀渡道的坚强——到头来,却发现,心里软弱得令自己尚觉陌生。

  这便是人之将死。

  她本以为,人之将死,会一切看空,万念俱灰,却不知,人之将死,竟会有生所不及的强烈欲望和不舍。

  她做不到——她心力所能及的仅仅是终不再说一句话,只看着他一步步地离开,看着他一点点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他心头也有莫名的酸楚,还有一种几乎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转身回她身边,再无那诸多顾虑地告诉她:

  前半生,欠你的情,后半生,我会加倍还给你。

  你等我回来。

  他终究就那样走了,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那样的话语,几乎是生命里的最重。他怕,倘说了,反而真的像是一番诀别;倘不说,今后,必然还有机会,让她知晓。

78 幽绝
秋晨清凉,这是她最后一个清晨——她伏在秋草之上,看那发黄的叶子上闪烁的,不知是未晞的晨露,还是她的泪水。

  晨曦抚摸在她身上,拂去她的悲伤,她以手撑地,慢慢地站起来,一脸的平静和从容,仿佛适才,茕茕一人陡然倒于秋草之间,哭得那般惊天动地、痛彻肺腑的女子,并不是她。

  回到黑龙会,她开始去做生命里最后一件事情:完整地画出记忆力保存的黑龙会院落以及后山的地形图——无论是帮秦敖在这绵延的深山里找到SQ4的藏匿地点,还是待日后以协中国人的某支军队上山剿灭这个与她有国仇家恨的日本特务组织。

  问题只剩下最后一个:如何将这份地图留给秦敖。

  她打开房门,微微一愣,两人正站在门口,她认出其中一个是渡道的随从。

  黑龙会大堂之上,渡道冷冷地看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一直看她面熟——确切说,他们素未谋面,她只在后堂见过他的背影,听过他的声音;而她对渡道而言,确实是完全陌生的,除了那眼睛、那神情,像极了她的爹爹、弟弟。

  “金田说,你本是西安人氏……”小蝶看到,渡道那戾气逼人的目光中竟藏着一丝恐惧——消受了那美人眷顾之后,他蓦地发现,那神情、真的似曾相识,慌忙间找人去问她的身世,“西安”这个地名唤起了他的某段记忆。

  她笑笑,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从容道,“没有错,我家西安,祖上正是盛京礼部侍郎哈尔松阿,家父——”她一字一顿,“额卓氏,齐贤。”

  她清楚地看到,渡道的瞳孔正在慢慢地放大,竟似对那消瘦清癯的身躯产生了巨大恐惧般地微微后退一步,大声吼叫,“来、来人!把她给我绑了!绑了!!绑了——”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声嘶力竭地叫嚷着,以驱逐心里恐怖的猜测。

  两个特务上前,缚住她双臂。渡道狠狠地捏住她的脸,“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看着他,扎根心里多年的、那不共戴天的仇恨,慢慢地化作嘴角的一抹冷笑。这冷笑,更刺激了渡道,他拽着她的脸颊,径直将她拔起,旋即抡倒在地。

  她伏在地上,咳了两声,嘴里的血慢慢落下来。

  渡道持着一把匕首走到她身边,蹲下,抓起她的头发,“你不说?!你想挑战一下我的手段吗?我可以让你把血流尽却还有知觉!我可以一块块削掉你的肉,让你的体重比一个婴儿还轻,却不触及致命的地方!你信不信?”

  老吴在一旁,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门外,他恍惚地以为,又像上一次,会有个男人,决然闯入,前来营救他心爱的女人。

  并无一人,那不过是,秋风吹动堂门的声音。

  老吴低头去看地上的女子,已无血色的双唇微微一颤,一口鲜血,猛然啐去,那张狰狞的脸上,似绽开一朵殷红的花。

  渡道恶狠狠地抹干脸上的血迹,狞笑着,将那锋利的匕首慢慢地、旋入她锁骨的凹陷之处……

  她的眼睛猛然睁大,头向后仰去,脖子上血管突出,手指甲几乎插进了地板中。第一时间里,她的身体由于驱避痛苦的天性向后躲避,而旋即,竟扭转身体,向前冲顶,使那匕首更深地刺入了她的脏腑……

  一旁,“四姐”的冷眼旁观、老吴的欲言又止,黑龙会上下几十个特务的惊目,都笼罩一片似一触即发的寂静里。几十双耳朵都在等,等自那柔弱的女孩儿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嘶吼。

  久久的寂静。

  那女子因剧痛而后仰的头慢慢、慢慢地抬起来,额头上,满是汗珠,下唇,依然咬在双齿间,上唇,仿佛被靛染一层深紫色,清秀的一张脸,因痛苦而扭曲变形——只有那目光依然,炯炯而凌厉。

  渡道咬牙切齿,一把撕开她的上衣,将刀尖对准她的胸口。

  “渡道君!”老吴终于站了出来,“渡道君,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您、不是说从来没有见过她吗?她未必认得您的。”

  “你老糊涂了吗?!”渡道恶狠狠地转向老吴,这样完全失了礼节,让老吴一呆,“你看不出来吗?她这样的目光,像是不认识我的样子吗?”

  “可、可她毕竟是秦敖的人,一切,还是等秦敖回来再说吧。”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秦敖他管不着!”

  “万一她死了,秦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吴的话还没说完,发现有人在拽自己的衣服,他俯首,看小蝶勉力撑起身体,右手拽着自己的长衫。

  “金、田先生……”这四个字出口,似乎用尽半生的力气。

  再开口时,她才发现,适才咬紧牙关的力度,使得自己的下颌骨几乎脱臼,咀嚼肌几乎断裂。

  “金田先生……我有句话,想告诉你。”

  老吴蹲下来,看着这张因痛苦而扭曲的、熟悉而陌生的脸,有一丝不忍,“你想说什么?”

  “渡道俊树说得没错……我记得他,两年来,从来不敢忘记他!”

  “真的是他?!”老吴惊愕地问,“我只大略听说,你一家糟了歹人,竟是渡道君……”

  “吴大爷……”小蝶陡然换了称呼,老吴心里一愣。

  她看着他,眼中的怨毒慢慢换作更深的幽凉,气息微弱,“小蝶是个薄命之人,全家罹遇灾祸,横遭毒手,不得不背井离乡,一生漂蓬;敢问,你们日本人远离家乡、舍弃妻儿,更有身死异乡、片骨不得遗亲人者,又是为了什么呢……你的儿子,至今、找到没有?”

  老吴微微阖目,慢慢捍住心底因这话而起的动摇,沉沉地问,“这话……不是你现在该问的,你只说,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接近他,的确有我的意图;我对他做的事,也会威胁到你们的安危……”

  “你对我做了什么?!”渡道一把拽开老吴,拎起小蝶,“说,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小蝶看着老吴,“……我只对金田先生讲。”

  “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提条件?”渡道举起匕首,被老吴一把拉住,“渡道君,你不了解她的脾气。您先少安毋躁,还是我来问吧。”

  渡道思忖片刻,将小蝶狠狠地推倒老吴脚下;老吴蹲下来,看着奄奄一息的小蝶,“小蝶啊,你快说吧,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她笑笑,“说与不说,都是一死。只是,不能……再见少爷一面,我死不瞑目……”

  她的气息已经如此微弱,老吴需将耳朵凑近她才听得清楚,“……我房间里,有一只盒子……”

  老吴直起身,命一名特务到她房间取来那盒子。

  打开那盒子,里面是一条织锦长绢,其上平金纹绣一阕词:

  
  “少年聊作花间吟,

  负染林,立黄昏。

  刍狗万物,飘蓬销孤魂。

  二九得遇致殷勤,

  就此系,一生心。

  尝闻人怨潮有信,

  宁嫁与,弄潮人。

  既添新恨,戚戚感旧恩。

  纵然负我千行泪,

  念苍天,幸遇君。”

  
  老吴在盒子拿到她眼前,“这是你要的?”

  她慢慢将手抬向那盒子,手在空中忽然停住,又伸回,以破损的衣衫仔细擦干手上的鲜血,再抬手轻轻提起这长绢……

  “我知道,我再见不到他了……”她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惊恍,摸了摸自己的脸,干燥冰冷——当双目再不能孕出一滴泪水,她知道,时间快到了。

  “……我再见不到他了,所以,求您,将这个转交给他,我便会说出我的秘密,消除你们一干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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