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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静静的顿河-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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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淋的马上,从狭窄的街道上驰来。

院子里的哥萨克都活跃起来了。

“莫非又要出发吗!”普罗霍尔。济科夫推测说,焦急地在倾听。

本排的下士把针往帽子上一插(他在缝那条显得瘦了的裤子),说道:“一定是又要出发啦。”

“不让我们歇一歇,真他妈的!”

“司务长说,旅长要来啦。”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号兵吹起警号。

哥萨克们跳起来了。

“我的烟荷包放到哪儿去啦?”普罗霍尔慌忙在寻找。

“备马!”

“你的烟荷包,完蛋啦!”葛利高里跑着喊道。

司务长跑进院子来。他一只手扶着马刀,一溜儿小跑,向拴马桩跑去。大家都按骑兵操典规定的时间备好了马。葛利高里在拔支帐篷的木撅子;下士悄悄对他说:“打仗啦,小伙子!”

“你瞎说吧?”

“真的,司务长说的!”

帐篷拆完了。连队在街上列好队。

连长骑在激动不安的马上,在队前打转儿。

“排成纵队!……”他的响亮的声音在队伍上空飘荡。

马蹄声哒哒地响起来。连队小跑开出小镇,跑上大道。第一连和第五连正用变换不定的步法从库斯坚村开出来,向小车站驰去。

一天后,这个团在距离边境三十五俄里的韦尔巴车站下了车。车站的白桦树丛后面霞光灿烂。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机车在铁轨上轰隆轰隆响着。沾满露水的铁轨在霞光中闪烁。马打着喷鼻,顺着跳板从车厢里走下来。水塔那边,呼唤声和低沉的口令声响成一片。

第四连的哥萨克们正把马牵到道口外面去。人声在紫色的暗雾中低回、飘荡。

人脸上闪着模糊的蓝光,马的轮廓消逝在朦胧的晨曦中。

“哪个连的?”

“你是哪一连的,为什么瞎走?”

“我揍你,混账!你这是用什么态度跟长官说话?”

“对不起,大人!……我看错啦。”

“快过,快过!”

“你在这里磨蹭什么?火车头开来啦,快过!” “司务长,你的第三排在什么地方?”

“连——连——队,精神一点!”

可是纵队里却在悄悄地耳语:“把我们拖垮啦,他妈个巴子,两夜没睡觉啦。”

“谢姆卡,让我抽一口,从昨儿晚上就没有抽烟啦。”

“你去拍儿马的……”

“总啃肚带,混账东西!”

“我的马前蹄脱掌啦。”

另一个在转弯的连队拦住了第四连的去路。

在蓝白色的天幕上清晰地映出骑士的黑影,像浅墨画一样。四人一排地走着。

长矛像光秃的向日葵秆似的在晃动。偶尔可以听见马镫的响声和鞍子的咯吱声。

“喂,老弟,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到亲家那里去吃生日酒。”

“哈——哈——哈——哈!”

“住口!禁止说话。”

普罗霍尔。济科夫用手巴掌扶着用铁皮包的鞍头,仔细地打量着葛利高里的脸,小声说道:“麦列霍夫,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

“当然要怕,说不定咱们现在就是去打仗啊。”

“随便好啦。”

“我可有点儿害怕,”普罗霍尔坦白承认说,神经质地用手指头整理着被露水浸得溜滑的缰绳。“火车上我一夜都没有睡。就是宰了我,也睡不着。”

连队的头部摇晃了一下,又向前爬了,第三排也跟着动起来,马平稳地走着,紧贴在腿上的长矛在摇晃,颠动。

葛利高里松开缰绳,打起盹来。他觉得:好像并不是马在柔韧地迈着前腿,摇晃着骑在鞍子上的他,而是他自己正沿着一条温暖的黑色道路向什么地方走去,走得非常轻松,快活极了。

普罗霍尔一直在他耳旁叨叨什么,普罗霍尔的声音和马鞍的咯吱声以及哒哒的马蹄声混到一块儿,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的朦胧的无所思虑的瞌睡。

部队走在乡间土道上。寂静得令人昏昏欲睡,耳朵里吱吱直响。路边,已经熟了的燕麦在晨露中显得雾蒙蒙的。马拉长哥萨克手里的缰绳,把脑袋伸向低垂的麦穗。温柔的曙光在葛利高里由于失眠而肿胀起来的眼皮上爬行;葛利高里抬起脑袋,还是只听见普罗霍尔单调的、像车轮一样吱吱扭扭的唠叨声。

他被突然从远方的燕麦地里传来的一阵沉重的轰隆声惊醒。

“开炮啦!”普罗霍尔几乎喊了起来。

他那牛犊一样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恐怖。葛利高里抬起头来:眼前是本排下士的灰军大衣随着马背的拍子,在他眼前晃动,两旁是吓呆了的田地,一垅一垅的黑麦还没有收割,云雀在电报线上空飞舞。连队活跃起来,紧密的炮声像电流似的流过连队。被炮声惊动了的上尉波尔科夫尼科夫,率领连队飞跑前进。在村道的岔路口上,一家废弃的小酒店前,开始遇到难民的车辆。一连军容堂皇的龙骑兵,从第四连旁边飞驰而过。戴着浅褐色高筒军帽的骑兵大尉骑在一匹纯种的枣红马上,嘲讽地看了看这队哥萨克,并用刺马针刺了一下马。一个榴弹炮连陷在一片泥泞的低洼地里。炮队的驭手们在拼命抽打马匹,炮手们在炮车边忙乱。一个高大的麻脸炮兵从那家小酒店里抱来一抱木板,大概是从木棚上拆下来的。

连队追过了一个步兵团。步兵背着卷起的军大衣快步走着,阳光照在他们擦得锃亮的钢盔上,又从刺刀刃上滑下来。最后一个连里,有一个矮小的,但是很淘气的上等兵,朝葛利高里扔了一个小泥团。

“接住,拿去打奥地利人吧!”

“别胡闹,小骡马。”葛利高里在空中就用鞭子把泥团打落。

“哥萨克哥儿们,请捎上我们对奥地利人的问候!”

“你们自己会跟他们相逢的!”

先头部队里唱起一支淫秽的歌曲;一个像女人一样大屁股的步兵,在纵队旁边走着,不时用手巴掌拍着短靴筒子。军官们不停地在微笑。迫在眉睫的危险使他们和士兵接近起来,他们变得宽容大度了。

步兵、辎重队、炮队和救护队络绎不绝,从小酒店向戈罗维休克村,像毛毛虫似的爬去。已经感觉到了逼近的厮杀的死亡气息。

团长卡列金在别列斯捷奇科村附近追过了第四连。和他骑马并行的是个中校。

葛利高里目送着上校匀称的身材,听见中校激动地对他说:“瓦西里。马克西莫维奇,军用地图上没有标出这个村庄。我们会陷于不利的处境。”

葛利高里没有听见上校的回答。一个副官在催马追他们。他的马的左后腿有点儿瘸。葛利高里在机械地品评副官的战马。

远处,在田地的斜坡下,出现了一些矮小简陋的村舍。团队用变换不定的步伐前进,马匹已经跑得浑身大汗。葛利高里用手掌摸着自己枣红马汗湿得发黑的脖子,向两旁张望着。村庄后面的树林的尖梢,像把把绿色的尖刀一样刺进蔚蓝的晴空。

树林那面,大炮在轰鸣;现在这轰隆声震撼着骑士们的耳膜,使战马竖起了耳朵;在炮声间歇时,步枪的射击声更紧了。榴散弹爆炸的烟尘消失在遥远的树林后面,从树林右边更远的什么地方,传来步枪的齐射声,时而趋于沉寂,时而又猛烈起来。

葛利高里紧张地听着每一个响声,神经越来越紧张。普罗霍尔。济科夫不安地在马鞍上扭动,不住气地唠叨着。

“葛利高里,他们的枪声,——就像小孩拿棍子敲打栅栏的响声。像吗?”

“闭上你的嘴吧,唠叨鬼!”

连队开进了小村。家家院子里都挤满了步兵;小土房子里乱成一团:家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逃难。不论走到哪里,居民都是满面愁容和惊慌失措的神色。葛利高里经过一家院子的时候,在马上看见几个步兵正在板棚里燃起火堆,可是主人,一个高大、白发的白俄罗斯人,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压垮了,来回从旁边走过,竟全然没有理睬。葛利高里看到,他的家属把套着红色枕套的枕头和各种零碎东西都扔到大板车上,而主人却小心地抱着一个破车轮子,这玩意已经毫无用处,在地窖里大概已躺了十年了。

娘儿们的胡涂劲儿更使葛利高里惊奇,她们把什么花盆呀,圣像呀都装上了车,把必需的和贵重的东西却反而丢在屋子里。不知道是谁把羽绒褥子里的羽绒倒了出来,像一阵暴风雪似的满街飞扬。到处是烧焦的油烟和地窖里的霉烂气味。在村口,他看到迎面跑来一个犹太人。他张开那像用马刀切开一道缝的薄嘴唇呼喊着:“哥萨克老爷!哥萨克老爷!嗅,我的上帝!”

一个身材矮小的圆脑袋的哥萨克骑在马上,小步跑着,挥舞着鞭子,根本不理睬他的喊叫。

“站住!”第二连的一个上尉向哥萨克喊道。

那个哥萨克把身子伏在鞍头上,钻进了胡同。

“站住,混账东西!哪一团的?”

哥萨克的圆脑袋紧伏在马脖子上。他像赛马一样,纵马疾驰,跑到一道高栅栏边,勒马直立,敏捷地跃到栅栏那边去了。

“这儿驻扎的是第九团,老爷。不用问,一定是他们团的,”司务长向上尉报告说。

“滚他妈的吧。”上尉皱了皱眉头,然后转过脸来对那个扑在他马缰上的犹太人说道:“他拿走了你的什么东西?”

“军官老爷……表,军官老爷!……”犹太人把他那漂亮的脸转向走过来的军官们,不住地眨着眼睛说。

上尉用脚把马镫一端,往前走去。

“德国人一来,反正也是要抢走的,”他的小胡子上浮着微笑,策马离去,顺日说道。

犹太人张皇失措地站在街中间。他的脸在抽搐。

“让开道,犹太老爷!”连长严厉地喊道,扬鞭催马而去。

在一片马蹄哒哒声和鞍子的咯吱声中,第四连从犹太人身边走过去。哥萨克都嘲笑地斜眼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犹太人,互相谈论着。

“要是不抢东西,咱们哥儿们就活不了。”

“啥东西都喜欢往哥萨克手里跑。”

“叫他们把自己的东西藏好吧。”

“这家伙可是个高手……”

“瞧,栅栏一跃而过,像猎狗一样!”

司务长卡尔金走出连队,在一列列驰过的哥萨克的笑声中,伸出长矛,喊道:“滚开,不然我就捅死你!

犹太人惊慌地呆看了一会儿,就跑开了。司务长追上他,从后面抽了他一鞭子。

葛利高里看到,犹太人踉跄了一下子,用手巴掌捂着脸,转身对着司务长。一道一道的鲜血从他的细手指缝中渗了出来。

“这是为什么?……”他哭着喊道。

司务长笑着,两只像制服扣子一样圆的鹰眼闪着油光,临去时,回答他说:“叫你别再光着脚走道,傻瓜!”

村外,一片长满黄色睡莲和香蒲的沼泽地里,工兵正在赶着架完一座宽敞的便桥。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小汽车,马达轰隆响着,车身在摇晃。司机正在车旁忙活。一位肥胖的白发将军,下巴上留着一撮三角形的胡子,腮帮子上垂着肉囊,斜躺在坐位上。第十二团团长卡列金上校和工兵营营长站在旁边,向他举手行礼。将军一手紧捏着军用地图挂包的皮带,对工兵军官怒冲冲地喊道:“命令您昨天就必须完工,闭嘴听着!至于运输建筑材料的事,您应该早就做好。闭嘴听着!”老将军吼叫着,其实两个军官的嘴都闭得紧紧的,只是嘴唇在哆嗦。“可是现在我的车怎样开到对面去?……我问您哪,大尉,叫我的车怎么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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