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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夜旅人-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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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瑛精疲力尽,想要坐下来喘口气,但街道上异常混乱的人群,却不容许她有片刻松懈。

    盛清让松开她的肩,又紧握住她的手,也不再讲多余的歉言,只平抑沉重呼吸,尽量稳住声音说:“宗小姐,请尽量跟上。”

    他走得异常快,手握得非常用力,宗瑛能察觉到那力量中的紧张和不安。

    她只答了一声“好”,便低着头跟他一路行至南京路上的华懋饭店(和平饭店)。

    盛清让去办手续,宗瑛就站在装饰柱旁等着。

    饭店大厅里聚集了许多外国面孔,他们早一步从苏州河北岸的礼查饭店撤离,转而入住这里,仍然衣冠楚楚,毫无狼狈,谈话中虽然隐约表露出对局势的担心,但有说有笑,似乎并不认为这危险与自己息息相关。

    因为拥挤和疾走,宗瑛几乎全身汗湿,她突然有些站不动了,于是找到沙发坐下来。

    沙发另一端的客人瞥向一身狼藉的宗瑛,显然将她当作了北岸逃来的难民,目色中便不由浮起些不屑,并同端来咖啡的服务生讲:“华懋饭店怎么什么人都接待的呀?那鞋子那衣服,啧啧——”

    宗瑛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又将视线移回了自己脚面——

    灰色运动鞋几乎被血液染透,袜子裤腿血迹斑驳,而这些血,没有一滴是她的。

    湿透的衣服渐渐冷下去,内脏里漫出被挤压过的不适感,八月天里,一阵寒意从背后缓缓地窜起来。

    不远处的黄浦江里,日军指挥舰“出云”号稳稳当当停着,数架战机在台风天里起飞,轰鸣声忽远忽近,饭店里的人几乎都暂停了手头的事,凝神去听那声音。

    空袭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薛选青:我的车啊!居然给我停在那里!要被拖走了啊!得罚多少钱啊!?回来跪指压板。@宗瑛 你那个盛先生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要在路中央下车?民国无知boy。

    ………………………

    几个说明:

    1。外白渡桥因其毗邻外滩公园,当年的英国人叫它“花/公园桥”(Garden Bridge)。

    2。“我的双脚在血肉中打滑。我知道有很多次我都踩踏着儿童和老人的身体前行,他们被无数的脚不断地践踏直至踩平。”——《字林西报》罗兹·法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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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699号公寓(17)

    紧张气氛仅仅持续了几分钟,人们通过炮声判断出危险的远近,认定只是虚惊,就又不甚在意起来。

    饭店大厅恢复了秩序,从礼查饭店转来的外国客人陆陆续续办理入住,坐在沙发里讽刺宗瑛的那位女士,也终于端起精致瓷杯,安心地喝了一口咖啡。

    外面炮声隆隆,里面一派安逸。

    香腻腻的味道在空气里浮动,送咖啡的服务生走到宗瑛跟前,委婉开口要求她离开。

    宗瑛一直垂着的头终于抬起来,她说:“我在等人。”

    旁边喝咖啡的女士搁下杯子,唇角一扬,意有所指地讲:“都等十几分钟了,也不见有人来嘛。”

    宗瑛双手紧紧交握,肘部压在膝盖上,重复了一遍:“我在等人。”

    服务生问:“那么小姐你等的是哪一位客人?”

    宗瑛无心应答,弯曲了脊柱,垂下头沉默。她视线里只有两双鞋,一双血淋淋的球鞋,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看起来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服务生见她不答,措辞也不再委婉,就在他板起脸要撵宗瑛走时,盛清让快步走了来,弯下腰小声同她讲“抱歉让你久等了”,随即将手伸给她。

    他没有讲更多的话,也没有斥责服务生的不礼貌,见宗瑛不做回应,索性主动扶她起来。

    在经历过昨天郊区的战火后,他显然已经接受了战时的冷酷与无情,表现出的是十足冷静。

    他察觉到宗瑛的手很冷,但进入电梯后,还是松开手,谨慎地问了一句:“宗小姐,你还好吗?”

    宗瑛没有出声,但毫无血色的脸已经给出答案。

    电梯门打开,盛清让带她出去,迎面遇见一对夫妇,带了一个很小的女孩儿。

    那小囡穿着雪白裙子,面庞粉粉嫩嫩十分可爱,她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狼狈,仰起脑袋给了宗瑛一个笑脸。

    穿过长长的走廊,盛清让取出钥匙打开客房门,站在门口同宗瑛解释:“今天从苏州河北岸转过来许多客人,饭店几乎客满,只余这一间了,暂时先歇一下。”

    他说着瞥一眼宗瑛的鞋子,打开柜子取了拖鞋给她。

    宗瑛闷声不吭地换下运动鞋,提着鞋子进入浴室。

    关上门打开电灯,昏昧灯光覆下来。用力拧开水龙头,水流就哗哗地淌个不止,她伸手接了一抔水,低头将脸埋进去洗——重复了数次,惨白的一张脸终于被冷水逼出一点血色。

    她又脱下长裤,将裤腿置于水流之下用力揉搓,血水就顺着洁净的白瓷盆往下流。搓一下,血水颜色加深一些,浅了之后再搓,又深一些,好像怎样都洗不干净。

    之后是袜子,最后是鞋,宗瑛洗了很久,外面炮声一直断断续续。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黄浦江上的炮声终于停了。

    没有衣服可换,宗瑛穿了浴袍出来。

    盛清让听到动静,将文件重新收进公文包,转过身看到宗瑛,稍稍愣了一下,却又马上走向浴室。

    房间里仅有一张大床,阳台窗户半开着,被台风吹得哐当哐当响。

    宗瑛上前关紧窗,拉好窗帘,在靠墙的沙发里躺下来。

    门窗紧闭,炮声歇了,闭上眼只听得到浴室的水声。

    待浴室水声止,宗瑛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沙发窄小,她以一种蜷缩的姿态入睡,睡得局促且不适。

    盛清让走到沙发前,拿过毯子要给她盖,却又不忍她睡得这样难受,他俯身,直起身,再俯身,又直起身——犹犹豫豫了半天,手指总在触到浴袍时收回来。

    此时宗瑛突将眉头锁得更紧,这促使他最终弯下腰,小心翼翼伸出手,将宗瑛从沙发上抱离。

    宗瑛额头挨在他颈侧,呼吸不太平顺,牙关似乎紧咬着。

    就在他往前走了一步之后,宗瑛睁开了眼。

    她抬起眼皮,视线里只有他的颈、他的喉结、他的下颌。她哑声开口:“盛先生。”

    盛清让后肩骤然绷得更紧张,他垂眸看她,彼此呼吸近在咫尺,状况尴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三五秒的踌躇之后,他沉住气,避开宗瑛的视线,将方才决心要做的事做到底——送宗瑛到床上,随即松开手,站在一旁解释道:“那张沙发太小,宗小姐还是睡床妥当。”

    宗瑛看他讲完,又看他转过身走向沙发,乍然开口:“沙发窄,我睡不得,你就能睡吗?”又问:“盛先生,药带了吗?”

    “带了。”

    “那么吃完药——”宗瑛瞥一眼大床右侧,语声平和:“到床上睡吧。”

    宗瑛讲完就躺下了,柔软薄被覆体,她闭上眼想要快速入睡。但事与愿违,此刻房间里一切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倒水声、板式胶囊锡箔纸被戳开的声音,甚至吞咽的声音,最后是搁下水杯的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盛清让站在茶几前思索了半天,末了拿过一条毛毯回到床上躺下。

    外面走廊里传来零星的讲话声,宗瑛睁开眼,背对着他问道:“这么早赶到公共租界,有什么事吗?”

    盛清让嗓音压得很低:“盛家杨树浦的工厂需要同德国人签一份转让书,大哥约在这里和德国人见面,我也要到场。”

    “约了几点?”

    “原本是早上7点半,但我刚刚在接待处打了电话确认,大哥更改了时间,改到了下午4点半。”

    上午改下午,为什么在这里等而不回家?

    宗瑛刚起这个疑问,却马上又放下了。数万名人涌入租界,外面局面一时难控,交通更是不便,从这里返回法租界的家,下午再折回来办事,太费周折且不安全。

    何况他们都累了。

    宗瑛想起抽着烟的盛家大哥,想起盛公馆那个密闭的会客室,又想起虹口那间烟雾缭绕的民居。她问:“盛先生,你是不是很不喜欢别人抽烟?”

    盛清让沉默了一会儿,语声平淡又缓慢:“小时候,家里总是烟雾缭绕的。”

    “哪个家?”

    “大伯家。”

    宗瑛猜到了一些,他属于盛家,又不属于盛家,那是寄人篱下——赋予人察言观色的本能,又淬炼出敏感细腻的内心。

    “你在大伯家长大?”

    “恩。”

    “后来呢?”

    “幸蒙学校资助去了法国,在巴黎待了一些年。”

    “那时你多大?”

    “十八岁。”

    在不喜欢的环境里待着,最渴望远走高飞,宗瑛深有体会,她不再往下打探了。

    这时盛清让却问:“宗小姐,上次新闻里的事情,有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他指的是媒体曝光她和新希关系的那一篇。

    宗瑛没有正面回答,她蜷起双腿,叹息般说了一声:“睡吧。”

    一个几乎赶了彻夜的路,一个听了整晚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又都历经早晨数小时的煎熬,不论是生理还是精神上都精疲力尽,房间内的呼吸声逐渐替代了断断续续的讲话声,外面天光始终暗沉沉的,灰白一片。

    醒来已经是下午4点,黄埔江上传来轰炸声,两个人在炮声中坐起来,都错过了午饭。

    盛清让看一眼时间,请服务生送些食物来,随即进入浴室整理着装,打算吃完饭下楼赴约。

    宗瑛摸了摸搭在椅子上的长裤裤腿,仍然潮潮的,但也不影响穿。

    她倒了一杯冷水,坐在沙发里慢吞吞地喝,随即又有些焦躁地起身,摸过茶几上的烟盒,拿在手里反复地摩挲,最后拿起一盒火柴,打算去外阳台抽一支烟。

    盛清让仿佛早一步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索性拉开阳台门自己去外面避着,又转过身讲:“宗小姐请你随意。”

    他这样做,令宗瑛更加压制了抽烟的念头,她决定再去喝一杯水。

    她这个念头刚起,连步子都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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