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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地板上的母亲-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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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柳条儿开始感到又冷又饿,她身上就穿着单衣单裤,早已湿透了。她隔着一层布捏了捏,那张相片还在。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摁着装相片的地方,她把相片儿当成了能和自己做伴的人。 
老北岗亮起了几星灯火,隔着几里宽的水,看上去像做梦一样。柳条儿身子坐僵了,她想换个姿势,一动弹就碰到了水。才这么一小会儿,水又涨上来了!她睁大眼往上面看了看,就在挨近五爪的地方,有个三股杈儿。柳条儿也顾不得身边有一条吓死人的蛇,赶紧攀着树枝一点一点挪到那个树杈上。这个树杈坐上去比刚才那个地方宽敞多了,能靠稳还能把腿盘起来。也亏得她缺心眼儿,有个地方坐,柳条儿就不再害怕那往上涨的水了。 
夜气越来越凉,柳条儿抱着膀子直哆嗦。她眼巴巴地看着老北岗的灯火,心里生家里人的气,爹也不亲我,妈也不亲我,姐也不亲我,你们都跑了,把我一个人扔到这大水里,我要是淹死了,看你们后悔不后悔!你们还不胜五爪哩,它还能和我做个伴儿!想到这里,柳条儿转脸看着近在眼前的五爪,学着妈和姐“咕咕咕”叫了两声。五爪动了动身子,她又“咕咕咕……”叫了几声,通人性的五爪拍拍翅膀飞了过来,一头钻进了柳条儿的怀里,两只脚爪紧紧地抓住柳条儿的湿裤子,敛起翅膀卧在她的腿上。她感到一股沉腾腾的温暖,不大一会儿,就不打哆嗦了。 
到了半夜,出了一天星星,水位终于稳住不涨了。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柳条儿爹借了一架鹰船,抱着一线希望拉着高压线过来找柳条儿,却发现柳条儿抱着大公鸡在大柳树上睡着了。 
树上那两只老鼠和那条大蛇,柳条儿爹也不知道看见了没有,你想啊,到了那种时候,他老人家眼里心里除了自己的闺女之外,哪儿还能看见别的东西呢? 
曾祖 
崔二蛋杆儿进村的时候没放一枪。崔二蛋不像别的杆子头儿,夜集昼散,三五个人一根烂枪脸一蒙就出去抢,进了村铿铿放两枪开始叫场: 
“大爷李三趟,见话礓石岗,五天以里,三天以外,十斤黑的(鸦片),八万白的(银元),送不去点你们房子拉你们人!”要是凑不了这么多,还可以派人去讲价儿。 
崔二蛋可不像这些见不得天光的毛贼,他有好几百号人,旗上写着“流动大军”,杀人放火是他玩惯的把戏,烧杀过后还振振有词: 
“人恨天不恨, 
天恨没法混。 
杀的是短命鬼, 
烧的是没福人!” 
长衫人从源汰跑十八里赶到家,前后院几十间房子一大半儿被烧成了焦土,男女老少十几口儿让土匪一绳拴走了,牛马车辆也抢了个精光。在老十二家冒着青烟的墙旮旯里,一具烧成焦炭的小孩儿尸体,胳膊腿儿支杈着,绝望地指着天空。 
长衫人的心揪成个疙瘩,喉咙发干,浑身的皮肤一阵烧灼,也顾不得那小小的尸身,发疯似的穿过残墙断壁往自己家里跑。 
东西厢房被烧了,伙房和柴房塌了架,可他看见熟悉的堂屋竟然还在那儿,完好无损地矗立在废墟之间! 
长衫人心急火燎推开房门,一阵呛鼻子的腥臊差一点儿把他冲倒!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俺是个月子人,这屋里啥也没有!要是不怕血气扑了你的好运,你就进来搜吧!” 
是妻子的声音!长衫人喜出望外,顾不得腥臊难闻,伸手撩开了门帘儿,一脚踏进去,被眼前的景况吓了一大跳:一罐子血尿倒在床边儿地上,床上抱个孩子靠后墙坐着的女人脸上五花六道的,乱麻穰一样的头发臭气冲天,黄巴巴的全是屎! 
女人一看进来的是自己的丈夫,哇一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您娘儿俩还在就好……” 
“前后院的人都拉走了,房子也烧了,东西也抢光了,这可咋办哩?” 
“你叫我打听打听,赶紧凑点钱把人赎回来再说。” 
“对了,你快去夹道儿里看看,我把那一包儿钢洋和十几串钱都扔粪罐子里了。” 
“小娃儿他娘啊,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忙中无计之人!我这就去。” 
长衫人找到钱,草草地安置了妻儿,就带着现洋走上了赎人之路。钱不够,他把几十亩地当了出去。最后还剩两个人没赎回来,一个是和他隔着一枝儿的堂哥老十二,一个是亲叔伯兄长老怔瓜。钱不够,他咬咬牙把活当改成了死当,又结出一百多块现洋。 
“小娃儿他叔啊,你把地全都当死了,要是万一赎不回来,一大家子人吃啥哩?”他行三,最小,按祖上的规矩,儿子不叫他爹叫他叔。 
“这你就别管了!天无绝人之路,救人要紧。再说了,一个猪娃儿头上顶着三升糠,一个鸡子还有两只爪呢,活人能叫尿憋死?” 
老怔瓜是个白日鬼儿,两个人眼睁睁看着,他都能把茓子里的麦偷出去还赌债。好容易说准了赎他的地方,赶过去他又跑了。跑也跑不出圈儿,从这一伙儿土匪手里跑掉,又被另一伙儿逮住拴起来。折腾了两个多月,长衫人白天吃生瓜喝生水,夜里遇沟沟里睡,遇坡坡里睡,也不敢进庄,人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 
有一天中午,正走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乱石岗上,迎面过来一个“怪物”,头大如斗,没有眼也看不见鼻子,身子却是纸扎的一样,一飘一飘的,真是活见鬼!长衫人身无长物,见路边有一棵槐树,顺手撅一根刺条子,就朝怪物头上打过去——“三爷呀,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二碟子呀!” 
“你这是咋了?弄成这样儿?我还当是活见鬼了哩!” 
“三爷呀,不都是因为家里没钱赎我,俩耳朵都叫土匪割了!能逃个活命就算天照应了!” 
论年纪,二碟子比长衫人大两轮,可乡里乡亲的论起辈分来,长衫人倒比他长两辈儿。 
从二碟子口中得知,老怔瓜就在前面隔两道岗的江陵寨里押着,二碟子昨天晚上吃饭时候还看见过他。得着实信儿,长衫人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交给二碟子路上花销,紧赶慢赶往江陵寨奔去。 
走到村口,长衫人不敢贸然行事,就在寨河边找个刺秧子深的地方隐住身子,盯着寨门看有没有人出来。过了顿饭工夫,有个老头儿牵着一匹马到寨河里饮,长衫人壮着胆子走近去,一抱拳说道: 
“这位大叔,向您打听个人儿……” 
话没落地儿,叭一颗枪子儿飞了过来,打得他脚底下尘土冒烟儿! 
“哪儿来的探子,不说实话老子再一枪就要了你的小命!” 
“大爷,大爷,你先别打,等……等我把话说完。” 
“有屁快放,除非你是来赎人的,要不是赎人的,就是老子想叫你活着离开这儿,我的枪子儿也不会答应。” 
“大爷,可让您说对了,我就是来赎人的。” 
这哪儿是个饮马的老头儿,这个凶神是崔二蛋的贴身马弁,外号二杆子。 
二杆子眯起眼睛打量一下瘦得柴火棍一样的长衫人,见他风一刮就倒的样子,就信了他的话,一路把他带进了寨子里关押“票子”的城隍庙。报上名儿一查,老怔瓜头天夜里又跑了。 
“老十三,你咋来了?”从票子堆里忽然传来老十二有气无力的声音。老十二和长衫人老十三一个老爷,他们那一门儿人丁太旺,日子拮据,他被绑来两个多月,连个人巴头儿望望也没有。 
“原来你们是一家儿的?赶快拿钱来,趁着我这会儿高兴,你把他赎走算了。”二砍刀一边说,一边儿让手枪在手中转圈儿。 
“那可不成,他是来赎别人的,我跟他不是一家儿,说啥也不能叫他花钱赎我。”老十二赶忙说。 
“好啊,你不让他赎,你家里又连个人毛儿也不见,老子今天干脆送你上西天算了,免得留着你糟蹋粮饭!”二砍刀说完,就命两个匪徒把老十二架了出来,“拉到东边乱葬岗给我敲了,老子叫你五更死,决不留你到天明!” 
“大爷,请你手下留情,我这就给你钱——”长衫人一迭声地哀求。 
“那就赶快拿过来,别惹我恼了一枪一个。” 
“看你这话说哩,你要是今儿个把我撂到这儿,明儿个可没人敢再来给您送钱了!” 
“你小子说的也是,没有银子我要你们这两堆臭肉干毬哩!” 
长衫人赶紧把十字攀结儿背在身上的两袋子钱取下来,换了他的十二哥。 
哥俩磕磕绊绊相互搀扶着,走到第二天傍晚才回到家。 
被他先一步赎回来的亲哥哥一看自己的儿子没回来,反倒赎了外人,不由怒火攻心,抓起一把桑杈就去扪他那嫡亲的弟弟。被老十二抢前一步拦住,答应第二天天一亮就让媳妇回娘家借钱,天黑以前如果借不到,就把家里的几亩地卖了。那当哥哥的一听这话,就说:“那好,家你也别进了,我把你嫂子的体己钱拿出来,你现在就回去给我赎人,赎不回来你干脆死外头算了,这个家里权当没有你这个人!” 
长衫人在外面风餐露宿一个多月,回到家连屋门都没进,就又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了茫茫的夜幕里。 
他出门第二天,老怔瓜就跑回家来了。 
半个多月过后,长衫人拉着半条命回到家,喝生水染上了痢疾,一天拉得没回数,他那当家的哥哥铁了心不给他治。 
又过了七天,长衫人死了,他没有死在土匪的枪下,却死在了亲哥哥的仇恨里!长衫人死的时候还不足二十六岁,老十二捧着他原本年轻英俊的脸,怎么也合不上他那双牵挂妻儿的眼睛! 
长衫人死了,他可是家族中唯一的读书人,他死在如花的年纪,让他得着信儿才从城里赶回来的老父亲一夜痛白了头! 
儿子啊,那长衫人不是别人,他是你的曾祖。 
出嫁 
当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的时候,抱着几个月大的弟弟,目睹了一场婚礼: 
新娘是又瘦又小被邻居家从五岁养到十三四的童养媳妇。太阳发红的时候,人们从粪坑里挖一铁锨粪倒在当院,把写着童养媳妇生辰八字的红帖儿插在上面,搬把大圈椅往上一摞,就算是这童养媳妇的娘家了。小童养媳妇换上一身新衣服,顶着红盖头,盘着腿往椅子上一坐,过会儿鞭炮一响,那个和他圆房的男人对着她作个揖,两个女傧相把她搀下来,踩着铺在地上的粪苫子,来到放在门口的天地桌前,两个人一起磕个头,一起走进她生活了十来年的旧屋,肩并肩在床上坐一会儿,大礼就算成了。按辈分儿,她得向这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子叫四奶奶。 
轮到她自己出嫁那天,眼前总是晃动着四奶奶那张茫然无助的孩子气的脸,心中的孤苦无人诉说。连年战乱,嫁妆只有四样,一个大立柜,一个菜柜子,一个小方桌,一口箱子,箱子和立柜里装的几件粗土布棉衣和一床被子,都是她自个儿纺线织布做的。菜柜子两个抽屉,一个装饺子,一个装花生、核桃和红枣,下面的柜格里放着镯子、镜子、梳子、活笸箩儿、鞋和袜子等物件儿。虽然内里穷,外面还是要风光的。按红男绿女的规矩,她上身穿着绣有花鸟儿的绿缎子长衫,下身穿着绿线提滚边儿裤子,脚上是柿黄色的丝光袜子配一双绿缎子扎花儿鞋,手捧一把花儿,披一袭四尺宽一丈多长的红纱,头戴一顶珠摇玉坠的龙凤冠,两个小妮儿一边一个拉起红纱,一步一步走到花轿前,在迎亲客的引导下,转过身来,退着坐进那顶龙凤衣的花轿里,一块红布罩严脚和腿,鞭炮响,吉时到,八个轿夫轮流着抬起新人往回走。 
唐河涨大水,花轿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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